婉襄下意識地回過頭去, 抬起紙傘,那人自風雪最盛之處朝著她走過來。

她不認得他。

而她知道,“她”認得他。

腦海之中的記憶亦如漫天紛飛的雪花一般凝聚起來, 漸漸拚湊成一個陌生男子的模樣, 和眼前停在她麵前男人的麵龐重疊在一起。

婉襄福了福身,“王爺。”

他是怡親王, 是給予了婉襄一家無數恩惠的恩人,可惜她的身份反而限製了她,已經不能再向他行任何大禮了。

怡親王微笑了一下,唇邊卻似染風霜, 沒有一點血色,“或者, 我也應當稱呼你為劉答應了。”

怡親王似有同婉襄長談的意思,他們一同邁出了坤寧門, 朝著禦花園的方向走去。

“福晉幾次入宮都沒有能夠見到你, 四哥待你好嗎?宮中生活可還習慣?”

周遭仍有未散去的大臣與嬪妃, 向著他們投來了目光。

其實婉襄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不算不妥,但怡親王給她的感覺是親近的,不忍拒絕的。

今日是小年, 紫禁城中各處都喜氣洋洋,平日發髻之上無有裝飾的小宮女也都戴上了各色的絨花,春意提前在鎏金瓦下遊走。

“從前要多謝王爺, 如今萬歲爺待嬪妾極好, 樣樣事情都會為嬪妾周全。“

“至於習慣……本是如金針草一般的女兒,又什麽習慣不習慣呢?”

雖然是這樣說, 婉襄也並沒有多少自傷身世的意思。反而豁達樂觀, 隨遇而安。

怡親王略略點頭, 往禦花園深處走,並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四哥不好女色,為雍親王時,身邊的妻妾就是兄弟之中最少的。即便是登極之後,除卻加恩於有功之臣,其實也很少納新妃。”

他偏過頭來望了她一眼,“婉襄,四哥一定是很喜歡你的。”

這還是婉襄第一次聽見有人正麵評價雍正對她的感情。

她知道劉婉襄的出身不高,以宮女身份入侍,六宮之中的妃嬪都隻以為雍正對她不過是一時的新鮮與興趣。

她遲早會像是她所擅長的鋦瓷技法淹沒在歲月長河中一般地淹沒在後宮的紅牆金瓦裏,甚至都不值得她們留心。

想到此處,婉襄微微揚起了頭,以久違的傲氣抑製住了她心中的這種不平。

“嬪妾知道。”

怡親王慢下了腳步,終至於停了下來。

雪色映著他肩上的五爪行龍,他語意深沉,“婉襄,不要讓四哥失望。”

婉襄沉默了片刻,抬起頭望著怡親王。

他與雍正雖非一母同胞,但也是親兄弟,細看之下,容貌其實是很有些相似的。

但俊朗少年為歲月,為同儕蹉磨,她在他清瘦的麵龐上已經找不到一點曾經鮮衣怒馬的痕跡。

“同一時的意氣比起來,人生是很長久的。”他是不希望她也陷入同儕之爭中去。

怡親王的話語之中有著真切的關心,婉襄覺得自己必須要說點什麽,使得重病未愈的他能夠不必再為旁人而憂心忡忡,係統忽而自動啟動了。

“發現環境中有怡賢親王朝珠,請執行者掃描相關文物信息。”

婉襄的身體一下子就變得緊繃了起來,怡親王也敏銳地察覺了她的不對,“婉襄,你怎麽了?”

話語之中有拳拳關心之意,越發令婉襄愧疚難當。

她的視線低下去,恰好將目光落在怡親王杏黃色朝袍麵前垂掛著的青金石朝珠上。

那上麵似乎有些汙漬,“王爺,您的朝珠似乎有些髒汙了。不如取下來,讓嬪妾為您擦拭一番。”

怡親王因她的話而低下頭去,果然見其中的一顆青金石似有些黑色痕跡,他便將朝珠取了下來,遞給婉襄,“有勞。”

婉襄以雙手接過,仔細查看了那顆青金石,卻發覺並不是髒汙,而是有所損壞。

她還是拿出手帕將每一顆珠子都仔細地擦拭了一遍。

“青金石質地並不算堅硬,保存時應當小心,若是與硬質珠玉擺放在一起,很容易便磨損了。”

怡親王的這串朝珠式樣很簡單,係明黃色絛,每一顆珠子都是上好的。

青金石顏色如天色,又常有金屑伴隨,散布其上,若眾星麗於天。

所以清朝時祀天,帝王後妃與諸朝臣都會佩戴以青金石製成的朝珠。

她已經將整串朝珠的信息都掃描完畢了,便又將這串珠子雙手奉還。

怡親王接過來,“從前你母親便是負責這些事的,如今你哥哥新得了一個女兒,她便同福晉請辭,回家去照顧你的侄女了。”

他笑了笑,低下頭去,重新將朝珠戴好。

“福晉近來也病了一場,將王府中的事情交給了側福晉,便萬事都沒有了章法。”

“四哥很在意這些細節,還曾下詔命令八旗大臣,統領衙門、都察院,嚴行稽查官員胡亂佩戴朝珠之事,要求他們依照定例行事。”

“若是為他察覺這青金石上的不妥,隻怕側福晉也要遭訓斥。婉襄,多謝你。”

雍正是個很細心的人,也很護短。

婉襄再次福了福身,“多謝王爺告知嬪妾家中事。”

關於家人的那些記憶都很遙遠,但聽聞兄長有弄瓦之喜的愉悅是無比真實的。

怡親王再一次微笑起來,使人如沐春風,“婉襄,你回過頭去,看看是誰來了。”

聽了他的話,婉襄心中莫名生了近鄉情怯之感,她努力地平複著心中翻湧的波濤,極其緩慢地回過了頭去。

朝著她走過來的是一個侍衛模樣,卻滿頭花白的男子,比望見怡親王時更洶湧的情緒頃刻之間衝破了婉襄所有的克製。

“阿瑪!”

劉滿的眼淚比婉襄更快地落了下來,他的腳步不再像婉襄腦海之中看見的那樣敏捷而快速。

他已經老了,踩在雪地上要十分小心才能維持平衡,不至於在自己的女兒跌落了自己原本英武可靠的形象。

婉襄的眼眶一酸,她覺得那都是劉婉襄的情感。

劉滿終於走到了她麵前,一下子忘卻了所有的禮儀,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婉襄……婉襄……”

老淚縱橫之時,詞不達意,隻能重複地念著她的名字。一遍便是一次牽掛。

婉襄本以為,有朝一日她見到這個因自己的女兒成為妃嬪,而在曆史上留下名字的男人的時候會很冷靜,他畢竟不是她真正的父親。

但到了此刻她卻忽而發覺所有的情緒都是真實的,在某種程度上她能夠和沉睡著的劉婉襄的意識共通,分享她的情感。

“阿瑪……”

劉滿點頭應了一聲,終於是想起了什麽,連忙要同婉襄行禮,“奴才劉滿,給劉答應請安。”

他的話先出口,一旁的怡親王也伸手將他攙扶,“萬歲爺特許你與劉答應私下相見,便不必行禮了。”

悲傷和愉悅交織在一起的那種酸澀感讓婉襄變得遲鈍,沒辦法對怡親王方才所說的話做出什麽反應。

她隻能按照腦海中蹦出來的那些問題,一個一個地問下去,“大嫂剛剛生了孩子嗎?二嫂也進門了?”

“大姐的婆家待她好不好,給小妹說親了麽?額娘怎麽樣,家裏如今的日子難不難過?”

劉滿隻是拍著她的手背,盡力地安撫著她,而後回答她的問題。

“你大嫂剛剛生了個女兒,足有七斤重,家裏人都說她生得像你,是個很有福氣的孩子。”

“你二嫂是九月裏進的門,賢良溫和,同家裏人都和睦。”

“你大姐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家裏給她的嫁妝多,她說話硬氣,如何能被婆家人欺負了去?”

“至於你小妹也還是那個古怪性子,且由她去。”

“實在不成,阿瑪養她一世,也省得去吃那些嫁人生孩子的苦楚。”

劉滿是這個時代難得的,不重男輕女,疼愛女兒的男人。

他越是說話,婉襄的淚水止不住。

即便她並沒有受什麽委屈,與家人久不相見,聽見自小疼愛她的父親的聲音,還是覺得心中有無限心酸。

將劉滿哭得心疼,“婉襄,別哭,別哭……可是在宮裏遭人欺負了?都怪阿瑪沒有本事……”

怡親王製止了劉滿的自責,“女兒家見了爹娘,無事也要哭三聲的。婉襄……”

他示意婉襄來寬慰劉滿,婉襄的悲傷稍止。

“阿瑪您瞧,今日是小年,宮中有祭祀。女兒如今已經是妃子了,便是答應也有吉服,戴鈿子……”

她把她的青金石朝珠塞到了劉滿的手裏,令他緊緊地握住。

尋常百姓不能佩戴朝珠,這是她身上如今最能彰顯地位的東西。

然而這隻會更令一個真心疼愛女兒的父親悲從中來,“婉襄……阿瑪和額娘從不指望你光耀門楣,隻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當初送你入宮也是為了……”

他歎一口氣,“不提也罷。你的父母無用,往後不能庇護你,你在宮中一定要諸事小心,千萬別惹得貴人們不高興。”

寧可卑微些,好過葬送性命。

麵對劉滿的這些話,婉襄全無一點方才的傲氣。

“女兒都記住了,不求什麽榮華富貴,隻求自身安寧,家中人健康平安。”這原本就是劉婉襄要走的路。

一旁的怡親王輕輕咳嗽了一聲,提醒她:“婉襄,時辰已經不早了。”

他們不能再繼續陪伴彼此了。

婉襄必須要比劉滿更能認清時勢,“阿瑪跟著王爺出宮去吧,不要使今日助我們見麵的人為難。”

劉滿跟著怡親王離開,一步三回頭。

婉襄始終站在原地,在每一次他回頭的時候同他揮揮手。

直到再看不見了,方回頭拭淚,從禦花園中向著鏡春齋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