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爺, 您應當吃藥了。”

蘇培盛的聲音傳進來,老太監躬著身子的影子倒映在養心殿殿門之上。

婉襄的身體一僵,那些潮水在她身體裏一瞬間凝結成了冰塊。而後她迅速地從雍正懷中逃離出來, 低著頭繼續站在一旁。

餘香縈繞在懷, 徒留佳人之影。

雍正久懷悵惘,又片刻之後, 才重新在龍椅之上坐端正了。

“進來吧。”不怒自威。

殿門被推開的時候傳來了輕微的聲響,那些影子都活動起來,蘇培盛略微抬頭,“奴才給萬歲爺, 答應主子請安。”

雍正自一旁拿起了一本奏章,提起了朱筆, “起來吧。”

即便是不行禮的時候,蘇培盛的身體也是微微弓著的。

他輕輕地一甩拂塵, 身後的宮女便幾乎無聲地朝著龍案走過來, 在另一側將那一碗黑乎乎的藥汁放了下來。

婉襄有時候覺得, 天家威嚴,其實並不在於豪奢富貴,而就在這無聲無息的規矩裏。

蘇培盛仍舊沒有退下去, 在拿起那碗藥汁之前,雍正又問,“還有什麽事?”

台階下的蘇培盛便不著痕跡地望了一旁的婉襄一眼, “齊妃娘娘燉了一盞川貝雪梨湯送來, 不知萬歲爺您……”

“齊妃?她許久不做這般賢惠人了。”

雍正的態度之中略有些輕蔑,他端起藥碗, 將其中的藥汁一飲而盡了。

“朕此時倒並不想喝, 分賞值夜的宮人吧。”

蘇培盛低頭, “是。”

而後望著小宮女重又將空空如也的藥碗收走,轉身欲走,卻又被雍正喚住。

“往後若劉答應在養心殿中侍奉,便不必此時送藥來,朕睡前再喝。”

君王之名,蘇培盛不敢違抗,亦不敢多問什麽。又行了一禮,便再一次掩上了養心殿的殿門,整座殿宇重又安靜下來。

“真是苦。”

周遭無人,隻得婉襄一個,她聽見他輕輕地抱怨了一聲。

她望見案幾之上暖硯之中的墨汁將要幹涸,便拿起一旁的硯滴,重又往裏麵添了些水,細細地研磨起來。

“待到春暖花開時節,四哥的病便會盡好了。”

他原本用的是一隻掐絲琺琅夔龍紋暖硯盒,今日已經賜給了她,如今用的是一隻碧海騰蛟銅暖硯,當是明代之物。

隻有親近之人,才會不避諱地將自己常用的東西當作禮物贈送。

而雍正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她磨墨之時露出的一截瑩白手腕之上。

“朕也總算是明白,為何小順子總是如此了。他們師徒二人原是一樣的。”

是指方才與昨夜之事……

雍正原本靠在椅背上,見墨色已成,便立起身體,蘸了墨汁,先在素紙上試了一筆。

墨色不濃不淡,已經很適宜。婉襄停了手。

“嬪妾繼續去看書了。”

雍正仍舊批閱奏章,婉襄回到了屬於她的小機之後。

心潮曾經那樣澎湃過,連原本看到哪裏都已經不記得,索性隨意翻開,是元真的《垂訓詩》。

其中有一句:“閑中檢點平生事,靜坐思量日所為”,倒正合“朝幹夕惕”之中的“夕惕”二字。

“方才不過看到王無功的《答馮子華》書,此刻怎麽就看到這裏了?可見你看書並不用心。”

雍正的聲音驟然響起來,婉襄的思緒又被打斷了。

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四哥不說自己打斷了嬪妾的思路,倒怪嬪妾不好好看書。”

不過他一麵理奏章,一麵還能清楚地知道、記得她的書看到了哪裏,實在古來勤政之帝王,都不是平凡人。

婉襄正這樣想著,雍正笑起來,像是巴不得她這樣頂他一句,“如今都敢反駁朕的話了。”

婉襄知他不會怪罪,便也低頭忍笑,重新翻到了卷一的《答馮子華書》。

內容曆曆皆有印象,她果然是讀到了這裏。

正想繼續看下去,雍正又開了口,“朕想讓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婉襄,你不若在下首鋦瓷吧。”

雍正此言出乎婉襄意料,不過比起看書,她也的確更喜歡修補瓷器,那是流淌在她血液裏的東西。

於是她抬起頭,“可是鋦瓷有聲,不會吵擾四哥批閱奏章麽?”

“朕身邊何時安靜過?午後朕見朝臣,動氣之時摔了一隻杯子,便補它吧。”

這並不是對婉襄的嗔怪,而是連雍正自己也無法反抗的現實。

天下萬民的聲音都在他腦海之中,陳情、爭吵、感念、愧疚、愉悅……這是他的責任。

相形之下,環境之中的一點聲音,實在是微不足道的。

他想讓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四哥先別忙著派活,白日裏嬪妾本也在修補瓷器。恐怕要麻煩順公公往鏡春齋走一趟,將工具也取過來。”

雍正眼中的笑意又染上了狡黠,“取修補之物過來是應當的,工具倒可以不必。朕令內務府的人為你新製來一套鋦瓷工具,你試一試是否合適。”

“原來四哥答允嬪妾在養心殿中鋦瓷是假,要同嬪妾炫耀內務府工匠之能才是真。”

可惜她不能完全答應他,“旁的工具定然趁手,隻是一樣,嬪妾還是須得用自己的金剛鑽才行。”

鋦瓷工具之中,最重要的東西就是金剛鑽。而這樣東西,通常也是由匠人親手打磨的。

才能知道它的脾性,才能知道它的鋒利。匠人與工具彼此屬於。

“俗語有雲:‘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也好。”

雍正手中的筆在白玉荷葉式筆掭之上逗留了片刻,喚進了小順子,使他遵照吩咐去取婉襄所需的東西。

小順子離去之後不久,蘇培盛也就捧進了一個剔紅荷葉紋方盒,得雍正允準之後直接奉予了婉襄。

裏麵裝著的就是他令內務府新造的鋦瓷工具,剪刀、尖嘴鉗、銼刀、鏨刀……所有的工具都很精致,略寬一些的地方都雕琢了精致的菡萏紋。

婉襄一見即喜,抬頭望向雍正時他也一如既往望著她。

今夜沒有月光,他眼中光芒是人間煙火之中生出來的純然歡喜。

不是一個君王滿足於他居高臨下的賞賜,他沒有將她看作卑弱之人。

小順子很快捧進了那尊德化窯觀音像的碎片,婉襄重又低下頭去,想再在其中找到她白日忙碌過的痕跡與思緒。

注意力都在瓷片之上,她的心很快安靜下來,靜夜裏能夠聽見雍正朱筆落在紙上的聲音。

有那麽一瞬間,婉襄竟覺得同雍正相處,比白日裏和那些妃子在一起更好。

這想法令她嚇了一跳,差點為瓷片割傷了手指。

她抬起頭望了他一眼,他有所察覺,也回望她一眼,而後重又投入到了奏章的批閱之中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她終於把所有的瓷片都在理論上拚接在了一起,雍正才停了筆。

“這尊觀音像,似乎有些眼熟。”

婉襄點頭,“是寧嬪的東西,她聽聞嬪妾會鋦瓷技藝,因此請嬪妾幫忙。”

“她倒是會用人。”這句話聽不出喜怒,再開口,便略含了些悵惘,“她的身子太弱了,即便求助於鬼神,到底也是無用的。”

雍正登極之前推崇佛法,上位十年之間,卻閉口不提佛事。這是為了鞏固他的政權,但於後宮事上,他原來也是不相信的麽?

他很快收斂起了他對旁人的憐惜,“熹妃今日過來,其實還同朕說了一件事。”

婉襄望向他的方向,做一個安靜的聆聽者。

“四阿哥福晉富察氏,入冬之後便得了風寒之症,因有娠不敢隨意用藥,至今未曾痊愈。熹妃一麵要忙於六宮之事,一麵又要照管福晉,實在有些分身乏術。”

“因此,她希望朕能再指一位妃嬪替她打點年節下的一些雜事。”

皇後久病,是早不管事的了。

而如今後宮中的主位嬪妃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熹妃要找一個人幫忙,應當還是很容易的。

“齊妃不堪大用,若叫她沾上這權利,拿著雞毛當令箭,反而叫熹妃頭疼;懋嬪久病,且又是戴罪之身,自然不提;寧嬪病弱,全無一點好轉的跡象……”

婉襄一一記下了雍正對她們的評價,這對於她往後同她們相處有一定的幫助。

他曆數的順序便是同樣位階之中眾人的資曆,但,他完全沒有提及裕嬪。

裕嬪有什麽問題?

“餘下郭貴人、安貴人、李貴人、馬常在等人,皆不是此塊材料。”

“因此,熹妃希望你能入永壽宮幫她做些事。婉襄,熹妃原本就知道你讀書識字之事麽?”

這個問題,令婉襄有些怔忡。

原來的劉婉襄應該的確略識得幾個字,但應當是沒有讀過什麽書的。她也不記得她在熹妃麵前流露過什麽,向來很本分……

可此時的問題並不在這裏,“朕並沒有替你答應,隻看你自己如何想。”

熹妃不會無緣無故做這樣的事,這其中應該還有一些婉襄所不知道的內情。

她不可避免地要同熹妃打交道,既是如此,也不必在挑戰剛剛來臨的時候就選擇退縮。

更何況雍正沒有替她答應,卻也沒有替她拒絕。既問了她這個問題,想來也是希望她能夠應承下來。

婉襄的心逐漸沉靜,“若熹妃娘娘不嫌棄嬪妾蠢笨,嬪妾願意效綿薄之力。”

答應之身,染指六宮事,便不知其他的後妃會如何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