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積在東暖閣花梨木機之上的奏章不似昨夜那樣多, 今夜雍正大約可以早些休息。
雍正自一旁的抽屜之中取出一隻撒林皮拱花盒,又自裏麵取出一副茶晶製成的眼鏡,在燈下批閱。
他是很喜歡西洋眼鏡的, 《活計檔》中有不少關於眼鏡製作的記載。
日常起居之處皆有眼鏡儲備, 甚至於多至十二時辰,每個時辰各兩副。
在婉襄原本的世界裏, 大學時期因為讀書辛苦,她就已經近視了。
不過那時很多人也喜歡佩戴眼鏡,因為現代的眼鏡已經智能到可以隨時隨地調處隻有戴眼鏡的主人才能看見的電子屏幕,幫助人們處理很多工作, 以及很多生活中的雜事。
她對這個時期雍正的眼鏡很好奇,低頭看著《悅心集》中的內容, 忍不住偷偷望了雍正好幾眼。
皇帝朱批雖然認真,到底也察覺到了, 將一本奏章批閱完放在一旁, 便抬起頭寵溺地望著她笑了笑, 而後又自一旁的抽屜之中取出了一隻壽字錦盒。
“這是去歲朕萬壽節時令內務府特造的,朕甚為鍾愛。你拿著賞玩罷了,若是長期佩戴, 反而要傷眼睛。”
婉襄笑著接過來,卻並沒有打算將它據為己有。
這副眼鏡應當是由水晶打造的,鏡片圓形, 薄若新砑紙, 鋼構上一節為象牙製成的,下一節則為銅製。
因是壽禮, 雍正還別出心裁地令內務府的匠人在眼鏡框梁上雕琢出了一個“壽”字, 簡直像是現代搞怪的眼鏡一般。
婉襄從前隻在故宮博物館中見到過一副晚清時期溥儀皇帝的金絲眼鏡, 造型同後世的已經相差無幾。
這副眼鏡倒是有趣,她將它戴在了自己臉上。
劉婉襄的視力很好,精心打磨之後的水晶一下子模糊了她的視線,坐在她對麵明黃色的男人再一次抬起頭來她一時也沒有發覺。
她好奇地望著身邊模糊的一切,心中全無一點大學時期驟然發覺自己視力越來越模糊的恐慌。
每一件物品都成了光源,在這模糊之中發出微弱光芒,婉襄的視線終於又重新匯聚在她對麵的男人身上。
他已經摘下了他的眼鏡,他的眼睛在模糊中也明亮若星辰。
“可愛。”
雍正向著她伸出手,指尖尤帶冬夜紫檀木管之上的微微涼意。
他摘下了這副在婉襄臉上或者更加滑稽的眼鏡,不再間隔任何晶體凝視著彼此。
花梨木機上的燈花忽而爆了爆,吸引了婉襄的注意。
下一刻他的手便重又落在她麵頰上,穿過她的下頜,最終停在她的光潔纖細的脖頸上。
那隻手微微用了力,而他的上身更迅猛地朝著她靠近,在她唇上如蜻蜓點水一般掠過。
燭火的光芒完全被他遮掩去了,他的身形映在窗欞上變得更高大。
有雪之夜,瓊英似是在他們無有察覺的時候落在唇上,睫上,到處都濕漉漉,卻越加可愛。
下一個吻隔著幾案上的江山萬裏降臨,婉襄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倒,衣袖落進暖硯盒之中也無有發覺,就像是虔誠的信徒向往著她的神明。
但這個吻終究不能如大雪那般自在,“萬歲爺,張太醫送了湯藥過來。”
戛然而止,遺憾而美。
婉襄笑著低下頭坐回原處,皇帝悻悻地收回手,猶自憤憤不平,“朕早晚有一日要摘了他的腦袋。”
小順子在門外許久未得允準,撓了撓頭又稟報一聲,“萬歲爺,張太醫送了湯藥過來,到您吃藥的時辰了。”
雍正望著門口輕哼一聲,“進來吧。”
小順子便捧著湯藥躬身進來,笑得猶如平日一般討好,“奴才給皇上、答應主子請安。”
雍正冷眼望他,恐嚇他:“湯藥留下,快些出去,仔細你的頭。”
小順子下意識地便摸了摸自己的脖頸,旋即將湯藥並幾樣蜜餞放在了一旁他們方才用膳的桌上,躡手躡腳地從東暖閣中退了出去。
到這時,婉襄麵上紅暈稍退,才重新將身體轉向雍正的方向,“萬歲爺何必嚇唬……呀!”
她這時才發覺方才動情之時袖口髒汙,又因行動而將星星點點的朱墨都落在了他的奏折上。
這些是平麵的萬裏江山,帝王一字便重逾千金,如今卻……
雍正重新提起了筆,並無半分責怪之意,“都是普世之人,尋常瑕疵錯處不值什麽。更何況這並不是你的錯,是朕之過。”
她一時忘記移開了目光,望見他在那奏章後麵寫,“此朕幾上所汙,恐汝恐懼,特諭。”
他細心地顧及到了那個將來恐怕會因為他們的錯誤而無故惶恐的人,她看見的是一片帝王的溫情。
婉襄出了片刻的神,雍正趿了鞋,走至膳桌之前,將那碗藥一飲而盡,並沒有動那些蜜餞。
略緩了片刻,才重新坐好,準備繼續批閱奏章。
一時又望見奏折之上的星星點點,提筆之時停頓了片刻,“恰似白雪紅梅。”
“朕近來身體不佳,鮮少離開幹清宮與養心殿,不知禦花園中紅梅如何。”
這般風雪天氣,便是尋常身體柔弱些的人也經受不住,婉襄恐怕雍正生了訪梅之心,不動聲色地勸阻。
“嬪妾幼時在家,每每於冬至之前便會與家中姊妹兄弟一同作九九消寒圖。嬪妾的梅花畫得不錯,四哥想瞧一瞧麽?”
婉襄也是工匠,隻是畫一畫梅花,自然沒有什麽煩難。
雍正生了興趣,“朕令他們取紙筆過來。”
小順子就候在東暖閣外聽吩咐,很快在膳桌上為婉襄鋪陳了紙張。既是消寒圖,要一點一點上色,便隻用尋常墨色。
她平日繪畫,也是用於製作花釘更多。
製作花釘原本就隻需要描摹花朵形狀,一筆畫出虯勁的梅花枝,再於其上錯落地點綴九朵九瓣的空心梅花即可。
繪完之後,婉襄靜靜地欣賞了片刻。
古人冬至時常懸這樣的梅花一枝於堂中,晨起伊人懶傍妝台,以胭脂塗一瓣。
待九朵梅花盡染胭脂色,即為暖風遲日,杏花肥時。
“婉襄。”另一邊,雍正亦出言喚她。
她便將這幅將幹未幹的畫拿起來,朝著雍正走過去。
原來他方才也並沒有繼續批閱奏章,而是另取了一張紙,先題“管城春滿”四字,而後自在之下描繪出了空心的九個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
繁體字中,每一個字恰好都是九筆,也是一副消寒圖。
他亦將他的紙拿起來,遞予婉襄,“朕同你交換。往後無論平常是否同彼此見麵,九九消寒,亦除盡思念。”
婉襄還來不及欣賞他的字跡,聽他如此說,便像是兜頭被潑下一盆冷水。
這兩日他們白日各自忙碌,夜晚同彼此相依相伴,她幾乎錯覺這會是一種定式。
可原來不是的。
他是帝王,他的夜晚怎可能屬於她一個人。
她不能讓自己這樣失落下去,拚命地想用現代意識喚醒自己的理智,但她還是看著意識裏的自己無可救藥地失望著,半日之後方擠出一個“是。”
婉襄就站在雍正身旁,他的手繞過她的腰,稍一用力,便將她帶入了他懷中。
她沒有閉眼的理由,有些不習慣於燈下這般親密,略略掙紮了片刻,就聽見他開了口,“做帝王是很不自由的。”
雍正自一旁取來一塊壽山芙蓉石的印璽,放進了婉襄手中。
她仔細地用手掌感受著上麵的紋路,漸有所覺,應當是他那一方極有名的“為君難”印璽。
他沒有再多同她解釋什麽,這三個字此刻就篆刻在她手心,循著她的血液流淌到她心上。隻在這一件事上,她便已經感受到了他的難。
婉襄自一旁的花梨木小機上拿起了那本《悅心集》,“四哥把它借給嬪妾吧。”
讀他的心跡,可以更了解他。
她從眾多的宮詞之中窺見過宮中嬪妃的生活,長夜無聊,守著熏爐坐到天明也是常事。
她要盡快地同承幹宮以及其中的文物熟悉起來,也絕不能令自己墜落成真正的清朝宮妃。
雍正仍然擁著她,他們的影子投射在窗欞上,重疊在一起。無比親密,一點也看不出來在影子消散的時候他們就會分離。
“朕可以再找一些其它的書籍給你,你自己有沒有什麽感興趣的?”
是名正言順提要求的時候,婉襄想了想。
“不知書庫之中是否有《永樂大典》?嬪妾年少時在茶館之中聽說過這部書修撰的故事,實在飽經挫折,也因此對它更好奇了。”
《永樂大典》是明成祖朱棣命人修撰的圖書,編輯經史百家之言為《類要》,全書共有一萬多冊。
明代成書,因為抄錄困難,不過也隻有正本和副本兩套。
經曆偷盜、搶掠、焚燒之後,到乾隆年間,僅存八千多冊。
至近現代,因為翰林院官員監守自盜,因為侵華戰爭,留下來的數量更為稀少,不過幾百餘冊,仍散落各地,實在可惜。
也許她能夠將一些佚散的珍貴資料重新搜集到她的係統裏。
“這些都是小事……”雍正的注意力早已經不在這裏,那塊為君難的印璽被他取回去,又重新用他的手填滿婉襄的手心。
他的臉貼在婉襄背上,幾乎已經陷入夢境,“朕覺得疲倦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