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身邊的女官烏尤塔一直陪著婉襄回到了承幹宮裏。

婉襄在自己的新宮室之中待的時間不足半日, 說不上好還是不好,客氣地請烏尤塔離開了。

而婉襄前腳剛至鏡春齋,還來不及看看往後的賞賜, 小順子後腳便到來, 連帶著還有雍正的賞賜。

“……賞承幹宮答應劉氏料石荷花形鼻煙壺一隻,妃色百蝶金團壽紋妝花緞一匹……“

接賞賜時要沉心靜氣, 做出謙遜模樣,婉襄覺得自己已經在鏡春齋門前站了許久,小順子才終於念完了禮單上物品的名稱,笑眯眯地望向婉襄。

“答應主子, 快些謝恩吧。”

婉襄便向著那些東西虛空地一福,“答應劉氏, 謝主隆恩。”

一套禮儀做完,小順子揮手令他身後捧著賞賜的小太監進屋去放東西, 自己的態度卻放鬆下來, 大有調侃之意, “劉姐姐心願得償了。”

他們是舊交情,這般舉止如今雖是僭越,婉襄也並不覺得有什麽。“多謝你同你師傅。”

這其中有什麽, 皆在彼此笑意之中。

雖不算是列具條款的合作,他們師徒二人的確在無名無言時幫了她許多忙。

小順子便格外珍重地捧上那隻鼻煙壺,“旁的東西都易得, 最難得的是這隻鼻煙壺。它們都是萬歲爺的愛物, 往常也鮮少賞賜這玩意兒給旁人。”

“也就是怡親王,張大人, 蔣大人等人, 偶得此等賞賜而已。”

“張大人”應當是張廷玉, “蔣大人”是蔣廷錫。

雍正七年在隆宗門設立軍機處,方才小順子提到的三位大臣都是軍機大臣,是雍正的心腹肱骨。

對待外臣自有加官晉爵、榮華富貴的賞賜,唯有對待自己親近的人,才會賞賜自己喜歡的小玩意兒。

婉襄自小順子手中接過那隻鼻煙壺,細細地端詳了片刻。

這是一隻料石荷花型鼻煙壺,主體便是一塊粉色的石頭,精心雕琢成未開的荷花形狀。

花瓣頂端是翡翠製成的壺蓋,琢磨成蓮蓬模樣,十分精致。

昨夜雍正手中的那一隻畫琺琅紫地梅花紋鼻煙壺全然出自後天工匠心血,這一隻源自天然色澤與聯想,她還是更喜歡這個。

小順子見婉襄麵有喜色,又添上一句,“這是萬歲爺去歲最喜歡把玩的一隻鼻煙壺,近來迷上了琺琅彩,讓奴才們好好收著它的。”

“今日上朝之前又特意叫奴才們將它找了出來賜給您,說是您定然會喜歡。”

婉襄仍然在欣賞這隻鼻煙壺,將它的信息掃描進了係統。

小順子說了這一篇話,雍正賞賜之物,難道還擔心她會不珍愛麽?

說來今日她從睜眼開始便太忙碌,一直都沒有想到他。此時他應當已經下朝了,此刻在做些什麽呢?

小順子並沒有讓她的思緒飛得太遠,“對了,答應主子,怎麽一直沒有看見桃葉姑娘?”

答應位下有宮女太監各一人,名叫小柱子的太監正在開庫房,指揮小順子帶來的太監將賞賜搬進庫房裏去,桃葉不在這裏。

盡管在她被冊封為答應的時候,熹妃將桃葉一並賜給了她。

婉襄為桃葉找了理由,“桃葉身體有些不適……”

“多謝答應體恤,奴才身體已然無恙,可以幫著答應安排事情了。”

小順子身材高大,桃葉從他身後繞出來,婉襄才終於發覺她的存在。

下意識地微笑起來,可迎麵仍然是桃葉冰冷的臉。

她走到婉襄麵前,行過奴才麵見主子的禮儀,便將自己帶來的一個小包袱隨手放在了地上,而後同小柱子一起去安頓那些賞賜了。

小順子見過桃葉做了不少不合規矩的事,見此情形略覺尷尬,便同婉襄告辭,“答應主子若是無事,奴才便要回幹清宮去了。”

“萬歲爺還讓奴才給您傳話,說是請您黃昏時去養心殿陪著萬歲爺用膳,到時奴才會讓車駕過來接您。”

他望了一眼桃葉離開的方向,“身邊總要帶個侍應宮女才好。”

“轎輦便不用了。”

婉襄明白他的意思,他應當也明白婉襄的意思,客氣地送他離開了。

再回頭時,恰好見桃葉停下手中的活計望了她一眼。

她們彼此都沒有要粉飾太平的意思,“桃葉,你隨我過來。”

婉襄的目光像是無形的繩索,知道她望見桃葉動了動,才轉過身走進了明間裏。

承幹宮中沒有主位,鏡春齋隻是東麵的配殿,明間開門,共三間闊,東麵是婉襄的寢室。

她在寢室中的圓桌旁坐下來,看著緩慢朝著自己走過來,將不屑寫在眼中的桃葉,腦海之中雍正的那句話越發清晰起來。

“主仆之間的界限應當分明,不可以恩情淩駕其上。”

“桃葉。”她尚且沒有走到婉襄麵前,婉襄驟然出聲,令她的腳步停滯了片刻。

下一刻桃葉便行下禮去,語氣生硬,“奴才靜候答應主子吩咐。”

婉襄控製著自己,不去看她的眼睛,“若是不想在我身旁,我可以請人幫忙,另給你安排一個好去處。”

桃葉愣了片刻,她像是沒有聽清楚,抑或是不願意聽清楚,一雙秋水杏眼之中很快蓄起了淚,神情卻仍舊倔強。

“奴才是由熹妃指派過來侍奉答應主子的,奴才別無選擇。若答應主子覺得奴才做事不周全,自可稟明娘娘將奴才換去。”

婉襄低頭凝視著桌布上紋飾的兩隻瑞獸,一上一下,頭爪相對。既有鋒芒,又隱含和諧。

“你不是做事不周全,我不會以這樣的理由驅逐你。隻是我覺得這世間無論何種關係,若不是兩廂情願,不若趁早分開更好。”

從婉襄剛才說了那句話開始,桃葉便一直冷冷地盯著她,恐慌和屈辱更勝於往日情分,她從來都是個莽撞的人。

“‘兩廂情願’,‘趁早分開’,不錯,答應主子如今和萬歲爺是兩廂情願,和奴才自然是應當‘趁早分開’的了。”

“熹妃娘娘說得不錯,奴才的‘癡心’是用錯了地方,往後同答應主子分開,但願您不是‘妄想’。”

桃葉說了這番話,婉襄立刻就知道那一日熹妃將桃葉從暖閣之中遣出去,而她並沒有走遠,她一定是偷聽了熹妃和她之間的談話了。

難怪後來婉襄和她談心,她心中隻惦念著讓她不要去做妃嬪,敏銳地幾乎不像她自己。

既作離別之語,桃葉即刻便要拜別舊主。

在她跪下去之前婉襄疾步將她攙扶起來,她今日說這番話,並不是當真要將桃葉趕走。

“桃葉,你方才說你是為熹妃指派別無選擇,但你心中當真這樣想麽?而我今日成為萬歲爺的妃嬪,你又的確認為我是有選擇的嗎?”

柳婉襄沒有,劉婉襄也沒有,曆史就是曆史。

她無非是為了自己往後的生活能過得順暢些,因此態度主動,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並不是過錯。

或者是婉襄抓著她手的時候太過用力,以至於疼痛使得桃葉微微地發起了抖,“姐姐問我這個問題,不妨也問問自己。”

“為奴為婢已是壓迫,為何心甘情願承受更大的壓迫,連身體也交出去?”

這話實在太不像是一個清朝的宮女能說出來的,婉襄在頃刻之間便鬆了手,後退了一步。

但她若當真與她出自同源,便更應該知道這就是劉婉襄的命運,不應該阻攔。

她知道她沒法以這個理由說服桃葉了,“無論如何,我其實都不會放你離開承幹宮的。”

姐妹情深的戲碼在極度憤怒和悲傷的人麵前也沒有用處,那答應說過的,隻有讓她成長起來這條路可走。

“你可知那一日璃藻堂後你見到齊妃,撞見的是什麽樣的事? ”

桃葉的眼神躲閃了片刻,“答應主子其實並未年長奴才多少,在深宮之中的時間更遠不如奴婢那樣長,可以不必將奴才當作傻子。”

她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您更應該遠離奴才,您不過是個答應,而她是妃。”

這句話同樣適用於那答應。

“猜測是對的,結論卻錯了。桃葉,姐姐是不會放棄你的。”

“任憑她如何高貴,都不能讓任何人成為她自身錯誤之下的冤魂。你想要二十五歲出宮,在城中賃一座小院子,在院中種一棵桃樹……”

婉襄的目光堅毅,“桃葉,無論你是否能夠理解姐姐今日所作所為,你得先活下去。”

烏拉那拉氏昨日的悲劇已經沉澱成光潔釉麵之下觸碰不到的底色,而如今的問題是,有人想要她粉身碎骨。

或者是婉襄的堅定感染了她,桃葉低下頭去,頃刻之間便落一滴淚在海棠色的桌布上,一片暗紅。

她倉皇地向婉襄福了一福,從明間裏跑出去,撿起放在門口的小包袱。

婉襄望向窗外,看著她走進了鏡春齋後的耳房裏。

如今承幹宮中沒有別的主子,她的宮人可以跟著她一起住在承幹宮裏。

近黃昏時,小順子著一個小太監過來給她傳了信,請她去幹清宮侍奉雍正用膳。

婉襄出門時桃葉也自然地耳房之中走出來,猶如一個最為忠誠的宮女一般跟在她身後。

婉襄沒有過多的話,她想要用自己的腳步來感受和丈量一下這段路程。

在望見幹清宮輝煌宮簷的時候,忽而有一個灰袍道士被侍衛押解著不知要去往何處,間隔著一半的道路經過她們身旁。

桃葉的影子停在了宮道上,婉襄回過頭去望了她一眼。

“是看見那一夜的侍衛……”

桃葉打斷了她的話,將她眼中的恐懼明明白白地展示在婉襄麵前。

“我好像看見了那一日同齊妃在一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