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的孝順女兒今日用各色樹葉貼好的, 特意說要送給你,猜一猜是什麽?”

雍正慣例批閱奏章,接過來這張素紙, 目光還黏在奏章上。

婉襄又等了片刻, 雍正才緩緩地注視著嘉祥的“作品”,看了半日, 微微皺了眉,“這是……蛇?”

婉襄忍不住大笑起來,“什麽蛇,四哥見過金黃色的蛇?這分明是龍, 都說了是送給您的呀。”

雍正便笑著輕哼了一聲,“朕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承認這是龍的。哪有龍生得歪歪扭扭, 身體有粗有細的,連個龍角也沒有, 別是條母龍吧?”

這是嘉祥用銀杏葉、橡樹葉、欒樹葉等等金色樹葉拚湊出來的一條龍。

小孩子的思維與行事並沒有那麽嚴謹, 有時候選用的樹葉並不是一樣大的, 所以才會有龍身粗粗細細的樣子。

而嘉祥當然沒有見過真龍——誰都沒有見過,但她見過雍正龍袍上的紋樣,所以知道一條龍不是筆直筆直的, 需要有彎度。

一不小心彎得太過,就成了這樣。

婉襄越想越覺得好笑,“嘉祥今夜已經睡著了, 但她明日定然是要來找你, 問一問你喜歡不喜歡她的禮物的。到時四哥準備怎樣說?”

雍正斜睨了她一眼,對她的取笑很不滿意, “那自然是天上有地下無, 朕之最聰明靈巧的小公主送給朕最特別的禮物了。”

婉襄笑得更歡了, 幾乎站不住,雍正有些惱怒起來,一把攬住了她的腰,讓她坐在了他腿上。

這些年婉襄是越來越放肆的,即便聽見笑聲,也不會再有小順子這樣的愣頭青不明所以地闖進來,所以他們不用擔心什麽。

她的手撫摸過雍正肩頭的行龍,終於不再笑了,而是立起身體,親了親雍正的唇。

“似四哥這樣的真龍,也是天上有地下無,寰宇之中獨一條的。”

他刻意地做出了凶狠神色來,“知道害怕了?稍微晚些時候,朕會讓你知道朕到底是龍還是蛇的。”

沒正經,還有這麽多奏章等著他批呢。

婉襄想要站起來,他卻不許,騰出一隻手揉了揉眼睛,把玳瑁眼鏡摘下來,放在了龍案上。

“朕的眼睛有些不舒服,婉襄,你把奏章讀給朕聽。放心,這些都不是什麽軍國大事,隻是些雜事罷了。”

牝雞司晨,在現代當然是悖論。但一個朝代有一個朝代生存的規則,婉襄要想過得好,就必須要遵守規則。

但每日送到雍正案頭的閑事確實也很多,這些東西看一看倒是也無妨。

於是婉襄便拿起了一本,讀著上麵的內容。

“禮部議覆,江西布政使李蘭條奏、故唐禦史中丞張巡、見危授命。保障江淮。江西居民、廟祀最盛。捍禦鄱陽一湖。屢昭顯應。請加封賜祭。”

“唐代禦史中丞張巡?”

婉襄沒有博學到任何一個朝代拎出一個對國家有所貢獻的人都知道是誰。

雍正閉著眼睛,“張巡為唐中宗時生人,安史之亂時,張巡起兵守衛雍丘,抵抗叛軍,在內無糧草、外無援兵的情況下死守睢陽。”

“與叛軍交戰幾百餘次,有力地阻遏了叛軍南犯之勢,遮蔽江淮,保障了唐朝東南地區的安全。最終張巡因糧草耗盡、士卒死傷殆盡而被俘遇害。”

“是個很偉大的人呢。”婉襄聽罷,點了點頭,“所以四哥要如何回複呢?”

回複需要落筆,並不是口述即可的。

所以雍正睜開了眼睛,把她擠到了他左邊的懷抱裏縮成一團,而後提筆。

“應如所請,百姓本有祭祀,即便立廟祭祀,也不過是些野香火。著加封為鄱陽湖顯佑安瀾之神。”

婉襄整個人被他夾著,就像是嘉祥一樣。

每次嘉祥被他這樣的時候總是咋咋唬唬吵吵鬧鬧的,覺得很好玩,婉襄也忍不住笑。

“四哥是向將我變小麽?”

而他方才所說的話也有可笑之處,“從前全國各地上奏祥瑞,如今封神都要靠四哥朱筆。”

一個人,一道旨意,當真能造出百姓心中的神明麽?

“人信仰神明,不過是一個寄托而已。朕聞貴州苗寨之中有苗王廟,輝煌宏偉。這些年苗逆與我清軍戰爭不息,有不少人都會到苗王廟去祈求苗王庇佑。”

“戰亂之時如此,你且看和平之時,苗王廟中的灰塵有多厚。”

雍正的確是將世情看得很透徹,值得人敬佩。

“說到苗人,朕近日倒也處理了一件事。四川有敘永廳,與永寧縣同處一城,從前廳隸屬於四川省,縣又隸屬於貴州,各設稅口,征收鹽雜等課。”

苗人風俗習慣與占據清朝主要人口的漢人不同,接觸也不多,他們有自己的習慣法,因此雍正年間建立了“廳”這個行政單位來管理苗人之事。

而不同的省份之間,每年的稅收鹽雜征收,也因天災人禍,豐收情況而有所不同,所以規定好按照那一省的規矩來征收,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建廳之時,兩省便已達一致,將永寧改隸四川,所有田地丁糧,已俱改照川省條例征收,唯獨稅課一項,廳縣兼收,實在重複不便。”

“朕已令將縣稅裁除,止留廳稅,一切俱照蜀省之例行。”

婉襄一麵聽,一麵也學著嘉祥的樣子在雍正懷中晃著她的小腿,自得其樂。

雍正很快就發覺了,但是並沒有說話,忽而抱著她站起來。

周圍環境改變,婉襄驚呼了一聲,很快平靜下來,因為她發覺他抱著她在往後麵的寢殿走。

她伸出手去摸著他的耳垂,“四哥想做什麽?”

他連望也不望她一眼,“明知故問。嘉祥如此是可愛,你可不是。”

婉襄把臉貼在他胸前的那條五爪行龍上,“奏章都還沒有批完,四哥就這樣著急分辨自己是龍是蛇?”

寢殿之中燭光昏暗,他甚至輕巧地抱著她,吹熄了銀仙鶴式燭台上的燭火。

光亮消失,好像整個世界都在一瞬間安靜了下來,除了,婉襄忽而的一聲輕笑。

“怎麽了?”他問著她,是靜夜裏無法觸碰的溫柔。

雍正仍然抱著她,朝著床榻走去,掀開唐草紋的帷帳,將她放下去。

婉襄開始朝著床榻裏側翻滾,直到再不能退。恰好月光爬進窗台,讓她慢慢地可以看清她陪伴了五年的男子的樣子。

他還和五年前一樣好看,一樣劍眉星目,凜凜不可侵/犯。

但她也知道,鼇山燈下,她隻要和他笑一笑,他也就會笑起來,像是已經擁抱到月亮那樣。

“為何離朕那樣遠,婉襄?”

她笑得更歡,“這叫欲擒故縱。”

下一刻他就像一隻猛虎一樣撲向她,又像是要撈井水裏的月亮,她那樣柔軟卻有形,頃刻之間就又被他握在手中。

他開始吻她,或者說是她開始吻他,並不分明。

夏日分明已經過去了,帶走的是那些讓人無法視物的大雨,和震顫人心的驚雷。

可那些大雨,那些驚雷原來還藏在他身體裏,在此刻毫無掩飾,毫不留情地全部傾注給她,讓她在大雨裏迷失了方向,錯覺自己是海上的一隻孤舟。

但他的手是溫暖的,是茫茫海上唯一的一隅避風港,讓她又忍不住縮起來,恨不能整個人都貼在那唯一一處溫和的地方。

這感覺並沒有持續太久,他慢慢地放開她,帷帳在她沒發覺的時候落下,在這方寸天地裏,他靜靜地注視著她,也享受著她的注視。

“婉襄。”

這是她的名字,在此刻像一個問題,也像一個答案。

“胤禛。”

他們應該是平等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他也認同他們是平等的,忽而微笑起來,伸出手落在她脖頸上,大拇指摩挲著她的臉龐。

“有些話朕從未說過。”

而他今日的模樣,分明仍舊不想說。來日方長,他們何必著急。

可今夜是短暫的,平穩的航行之後總會經曆更激烈的,也同樣地不必分辨是誰先為情/欲所擊倒的。

橫看成嶺側成峰,這樣的情形通常發生在婉襄眼裏。

五年之中幾乎夜夜大被同眠,他們已經很熟悉彼此的模樣,胖一寸,瘦一寸,都是無比分明的變化。

但婉襄扮演的角色仍然是妥協者,數千年來流傳在中國女性骨子裏的羞恥感仍然裹挾著她,讓她在這種時候總是心甘情願地捧起他給予她的歡愉。

若是在帷帳之中點燈的話,這大約會是一出好看的皮影戲,盡管最開始的時候幾乎是默劇。

他自如地調動著她的感官,逼/迫她放棄那些封建禮教向女子倡導的美好品德,於是這一出皮影戲也慢慢地有了聲音,仿佛有人在她心底竊竊私語。

有人說:“她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很痛苦。”

也有人笑得高深莫測,以折扇點一點前一個說話的人的頭,教導他再回去好好同他的娘子學一學。

婉襄漸漸地失去了意識,直到有什麽漫溢過來。

她再不需要緊縮著自己,把自己索成一隻手那樣小來依戀他,那溫暖此刻遍布她全身,處處都是。

“婉襄。”最熱的是他的呼吸,“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