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谘爾永壽宮宮人劉氏, 怡親王府管領劉滿女,秉性淑嘉,毓質粹和……今冊爾為答應, 賜居承幹宮, 欽哉。”

婉襄此刻獨自一人坐在養心殿的龍榻之上,腦海中仍舊不斷地回想起白日自己跪於永壽宮正殿之前, 聽著蘇培盛宣讀這道冊封她為妃嬪旨意時的情形。

清朝其實並無冊封宮人侍寢之後冊封為官女子的範例,隻有擁有正式位份的妃嬪被貶為官女子的實例。

答應實際隻是有正式位份的妃嬪之中最低的一級。

但婉襄出身本就不高,此前已惹得六宮之中許多妃嬪側目,這於她而言便如雍正意圖納她為後妃的理由一般, “最合時宜”。

婉襄受封為答應,入永壽宮正殿同原本的主人熹妃行禮, 那時熹妃還說,“本以為萬歲爺喜愛你, 會叫你從常在做起。”

這其實也算是一種示好, 是寬慰。

而婉襄知道, 熹妃其實是最清楚雍正的一個。冊封後妃亦如前朝擢升官員,總要講求資曆和功勞。

她今日隻是有了起點。

但那時的雄心壯誌,到底還是被此刻冬夜清冷的燭光驅散了。

冊封當日即被召來養心殿侍寢, 這於旁人而言或許是一種榮耀,於婉襄這樣的一個現代人,進展還是太快了一些。

在這件事上, 她其實並不是沒有經驗的, 在大學剛剛畢業的時候,和當時的男朋友。

22世紀, 人們不再避諱談性。雖不至於如同歐美人一般, 社會施加於女性的枷鎖業已少之又少。

女性的“貞潔”從不在於某一個器官, “貞潔”本身就是一種謬論。

她們都隻需要忠於自己。

但從婉襄開始工作之後他們就分開了,那些文物極大地侵占了她的時間,她其實也回想不起來這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了。

再後來……後來她隱隱約約記得她和什麽人交往過,彼此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麽卻好像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婉襄自嘲地笑了笑,她好像成了“渣女”,連跟自己交往過的男朋友都記不得了。

也許是因為穿越時空時的記憶扭曲。

她這樣胡思亂想著,將要侍寢的緊張感才終於釋放了些許。

待婉襄想無可想,終於回過神來的時候,忽而聽見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從殿門處傳來的。

有什麽東西自殿外朝著她跑進來,黑乎乎的一團,如老鼠一般大小。

可養心殿中怎會有老鼠……

待它跑到近處,距離婉襄大約還有一米左右的時候,它忽而停了下來。

而婉襄也終於看清了它的模樣,應當隻是一隻上了發條,能夠走動的玩具。

她掀開了錦被,赤足踏在地磚上。

養心殿中溫暖,即便是冬日金磚,踩在地上也並不覺得寒涼。

婉襄彎下腰去將這隻玩具撿了起來,是老虎形狀,以真皮包裹,四足有小輪,體內應當有彈簧,以發條驅使。

她腦海中的係統又自動啟動了,完整地掃描了這隻玩具的信息,卻沒有如尋常一般立刻顯示出它的名字。

“執行者是否需要查詢該文物信息?”

婉襄當然很好奇,係統很快便給予了她答案,“係統已查詢《活計檔》,該文物名為‘自行虎’。”

但也沒有更多了。可見它又是一件失傳文物。

婉襄還不知道雍正為何會讓它跑進後殿中來,卻因它令她窺見了現代痕跡而真心喜愛。

擺弄了片刻,她自虎首與虎身相連之處找到了一張紙條。

“朕尚有數十奏折需批複,爾若疲倦,可自行處置。”

這幾個字是以朱筆寫就的,算不算是雍正給予她的朱諭?

但這張紙條其實是兩麵的,另一側不過隻以尋常墨色書寫了兩個字,“先睡。”

這是丈夫的口吻。

婉襄一時哭笑不得,將那紙條放在心口。

它似是能給她提供源源不斷的熱與愉悅,將婉襄心中原本仍舊留存的一點恐懼也盡數驅散了。

“有趣麽?”

婉襄聽見聲音,驟然抬起頭,才發覺雍正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殿門前。

她嚇了一跳,一時之間不知該做些什麽。身上又隻著輕薄寢衣,更覺羞慚,隻遵循本能跪了下去。

“奴……嬪妾給萬歲爺請安。”

雍正自殿外邁步進來,在經過她時彎下腰隨手一撈,便將她撈起來,打橫朝著龍榻的方向走去。

婉襄一時之間沒有著力點,隻能緊緊地捏著那隻自走虎,望著他的耳畔發呆。

他將她放在了床榻上,扯過錦被將她包裹,自己卻似乎並沒有要休息的意思。

他將那隻自走虎從婉襄手中摘出來,“朕令內務府製作的,內裏有消息,現今還不大好,不過能走十幾步。”

“消息”便是彈簧的古稱。

雍正早已不是少年,卻仍舊喜愛玩具。

婉襄低頭笑了笑,忽而又想起什麽,“萬歲爺不是說還有許多折子要批複麽?”

雍正一生批複了數萬件奏折,平均一日隻睡四個小時,是個實實在在的“工作狂”。今日已經很晚了。

“朕想來看看你。原本隻想讓自走虎帶句話。”

分明隻是平鋪直敘的兩句話,卻別有一種傾蓋如故之感,婉襄微有所動。

“婉襄,你在催促朕麽?”

婉襄覺得自己的臉龐微微地有了熱意,他的手覆在紅暈處,卻又漸漸上移,再次落在她額角的傷口上。

他不再提方才令婉襄羞澀的話了,“朕給你的東西還喜歡麽?”

答應隻是低位妃嬪,份例並不比宮女多多少,就是冊封時的賞賜自然也是最低等,雍正並沒有讓她超脫於諸答應之上。

不過是兩匹妝花緞,一匹緙絲緞,一對官窯粉青釉弦紋瓶,一對應景的海棠式盆玻璃梅花盆景,一柄剔彩雲蝠仙人圖如意,並一些尋常的藥丸與生活用品。

東西雖少,卻都是貨真價實的古物,婉襄已經將它們都掃描到了係統裏。

而其中她最喜歡的就是那柄如意,剔彩本就是婉襄最喜歡的工藝,赭色回紋為地,間雜綠、紫兩色,裝飾烘托,花紋立體。

乾隆也很喜歡剔彩工藝,最好的剔彩文物大多都是乾隆與嘉慶時期的。雍正時的器物便顯得尤為難得。

婉襄忍不住開口誇讚,“那柄如意很好。”

她看中的是剔彩,雍正看中的卻是“如意”,“朕盼望你如意。”

沉溺在彼此眼中,似有千言萬語,卻終究化進柔腸百轉,始終不得其法。

於是皇帝率先放棄了,“賞賜之物中還有一盒玉容膏,據說祛疤有效。或者再放下些頭發來,也就不顯眼了。”

也許是覺得自己三番兩次提及她的傷疤有些不妥,他又添上一句。

“朕非是愛你的容貌因此才將你納為妃嬪的,隻是你是女子,女子多愛惜容貌,怕你自己心中難以越過。”

婉襄輕笑了一下,回想起昨日之語,“萬歲爺喜歡嬪妾,是喜歡嬪妾合時宜。”

雍正佯裝鄭重,“不錯,朕想著有你之後,再有瓷器修補之事,便不必再受內務府那些蠢駑工匠的氣了。”

“既受宮妃份例,又要行工匠之事,豈不是朕賺了?”

他是天子,怎會受工匠之氣,又如何需要省下這一點匠人俸祿,不過是在逗弄她而已。

婉襄也同他開玩笑,“嬪妾實則也是十分蠢鈍的,從前不過是萬歲爺不計較,所以才勉強完成。”

“今萬歲爺將內務府巧手工匠斥為‘蠢駑’,往後嬪妾更不敢動手了。”

他忽而湊近了她,以自己的額頭抵著她的,“若是這樣說,朕的算盤豈不是落空了?”

雍正身上有一種淡淡的,以煙草味基底的香氣,混雜著薄荷、冰片、龍腦……還有許多複雜的,令婉襄聞不出來的東西。

但沁人心腑,努力地要將她從這旖旎曖昧的氛圍之中拉上岸。

他自己也從來都不是一個沉溺於女色,縱情聲色犬馬之人,他的手再次捧著她的麵龐時已有不舍。

“年關將至,今夜朕恐怕要忙到很晚。你安心在這裏休息,待天亮之時,朕會讓蘇培盛將你送回承幹宮去。”

他不放心,又追問一句,“在承幹宮中居住可還習慣?”

婉襄隻是靜靜地望著他,要他自己想起來,“也是,你還沒有在承幹宮中過度過夜晚。”

她略略點頭,他便似下了決心一般鬆開手,再次用錦被將婉襄裹好,“朕要回正殿去了,你早些休息。”

“萬歲爺!”

雍正已轉過身去,婉襄卻忽而下定了決定,“嬪妾能同您一起去正殿麽?嬪妾並不敢幹預政事,隻是……”

她甚至不敢說她要去陪伴他,也許本質是她希望他能陪伴她。

宮闈之中的生活始終不能令一個現代人如意,但愛意相通。

雍正回頭望了她一眼,臉上的鄭重旋即瓦解為笑意。

他自一旁的衣架上取下了婉襄的衣服,坐在床榻邊緣看著她穿好,又將殿中自己的白狐皮取下,將婉襄牢牢包裹。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才自然而然地牽起了婉襄的手。

推開後殿的殿門,迎麵便是紫禁城冬日的漫天風雪,很奇怪地,那一天婉襄卻一點都不覺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