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要去探望嘉祥, 婉襄一夜都沒有睡好。在出宮的馬車之上靠在雍正肩頭,閉著眼睛休息。

雍正不免要嘲笑她,“怡親王府就在京城中, 你過去同兆佳福晉也往來甚密, 女兒更是離開你不過半月,至於這般激動麽?”

其實平素也是可以讓兆佳福晉帶著嘉祥到圓明園來的, 但那個凶手還沒有被揪出來,婉襄不想節外生枝。

“嘉祥長到三歲,還是第一次離開我這麽長時間呢。更何況今歲嘉祥生辰,又不在阿瑪與額娘身旁, 總覺得虧欠了她。”

“晨起時朕見你忙忙碌碌,準備了什麽?別是偷偷給嘉祥準備了禮物, 卻不使朕知道,讓朕又稱為嘉祥口中的‘壞阿瑪’了。”

婉襄忍不住笑起來, “四哥自己不想著給女兒帶些東西, 倒隻惦記著旁人的, 不讓旁人出頭,為何不自己用心些呢?”

便是皇帝的馬車再寬敞,也是狹小之地。

在狹小之地時依偎的人總是更親密, 雍正便嗬婉襄的癢,“總之朕不管,無論今日你為嘉祥準備了什麽, 都須得分朕一半。”

“別鬧了。”

婉襄受不住癢, 忍不住笑起來,又顧及著街市兩旁宅院之中有人聽見皇帝的馬車之中娘娘的笑聲, 怕汙了他的清名, 憋得十分辛苦。

“隻是一匣子太陽糕, 一匣子山東進的金絲棗,一匣子廣西進的福圓幹,還有一匣子北果房製的杜梨幹。”

從落水之後,許是湖水髒汙,嘉祥的肺中有些感染,時常咳嗽。

雖然吃了藥好一些,她又不喜歡吃禦膳房燉的冰糖雪梨,婉襄便給她吃杜梨幹潤肺。

“太陽糕?不是二月才吃的東西麽?朕記得你懷著她的時候很喜歡吃。”

婉襄點了點頭,重新依偎在他懷中,“這都是我懷著她的時候喜歡吃的東西,四哥那時還笑我拿她當借口,可不就是應驗了?”

今年二月給嘉祥嚐了嚐太陽糕,分明是很普通的東西,她愛上了上麵的小雞,便日日都嚷著要吃。

而後禦膳房便幹脆為她做了十二生肖的,換著法子討她歡心。

“另外也給兆佳福晉帶了一些補身的藥材,怕是她經受不住嘉祥的鬧騰,要極大地損耗元氣了。”

“嘉祥還是很乖的,怎麽這樣說自己的女兒。”

雍正總是為嘉祥鳴不平,“不過,嘉祥要在怡親王府住到五月……弘曕不會有事麽?”

“弘曕有什麽事?”婉襄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而後在下一刻便反應過來。

雍正……是不是在套她的話?

嘉祥是不存在於曆史上的清朝公主,所以婉襄對她的事格外上心,害怕她湮沒在了後宮之中女子之間無聲的爭鬥裏。

可弘曕會活得很不錯,甚至乾隆都很縱容自己這個幼弟。縱然出繼他支,反正都是不能繼承宗祧的,沒有什麽分別。

雍正是知道她有預知的能力麽?所以很多事才要看她的意見。

婉襄此刻的心緒一團亂麻,盡管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一時之間不知道該這樣將這話題繼續下去,但總算她是已經給出了答案的,她看到雍正也微微地鬆了一口氣。

而這也同樣給了婉襄一個話口,“嘉祥落水,後續之所以能夠沒有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小寧嬪施救及時,四哥對她難道就沒有什麽獎勵麽?”

雍正毫不掩飾地歎了口氣,似是十分不情願,“那依你之見,朕該如何做,封她為妃麽?”

因為這是婉襄早已提過的事。

“有些事是沒有辦法的……”婉襄一時之間有些同情起雍正來了,也是同情她自己。

她盡力地找到一些好處,“她救了公主,也不算是對四哥全無功勞,或者四哥給她這個妃位,便可以昭告天下,隻要對嘉祥好,即可得到獎賞。”

“這對嘉祥而言也算是件好事。”

“寧妃?這個封號不錯,也可表朕‘息事寧人’之意。”

他望婉襄一眼,將她摟得更緊了一些,額頭碰著彼此的,“為了嘉祥能健康平安地長大,朕與你要將一切能做之事都做好。”

這話不像是感慨或是勉勵,像是在提醒婉襄去將一切她所知的,可能會對嘉祥產生威脅的人、事都規避。

她差一點就開口詢問雍正,問他到底知道些什麽了,馬車卻忽而停下來,小順子的聲音響起來。

“萬歲爺,謙嬪娘娘,賢良寺到了,王爺和福晉們正在寺門前等候接駕呢。”

於是他們此時便什麽都不能說了。

雍正和婉襄一前一後下了馬車,站在最前麵的那一個少年便是這一代的怡親王弘曉。

雍正八年怡賢親王薨逝之時,這少年不過八、九歲,混在一群披麻戴孝的男女之中並不顯眼,那時婉襄雖然來過怡親王府兩次,並沒有注意到他。

而如今他也不過十二、三歲,個子雖高,穿著親王服色略顯瘦弱。

但眉宇間的英氣與堅定卻像足了他的父親怡賢親王胤祥,這或許也是他能越過兄長弘皎稱為這一代怡親王的原因。

他身後就是兆佳福晉,身邊站著半夢半醒的嘉祥。

兆佳福晉彎下腰來,輕輕拍了拍嘉祥,“小公主,你的皇阿瑪和額娘來了。”

嘉祥慢慢地睜開眼睛,卻被麵前的弘曉擋住臉視線,她從人群之中跑了出來,一下子看見了雍正婉襄,立刻笑起來,撲到了雍正懷裏。

“阿瑪!”

嘉祥平素不大見生人,婉襄也沒怎麽教過她規矩,她同雍正這般親密其實也不合規矩。

但雍正也不管什麽,用一隻手把她撈起來夾在手臂之間,和她玩鬧了片刻,才向仍然行著禮的怡親王府一眾王爺、福晉道:“朕今日過來不為公事,隻有私事而已,不必這般拘束。”

弘曉機靈,立刻便道:“請皇伯父和謙嬪娘娘入賢良寺府休息。”

眾人讓開了一條路,嘉祥又在雍正耳邊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麽,惹得雍正一陣大笑,快步朝著賢良寺之中走去。

婉襄則和幾位福晉都見了禮,而後才與兆佳福晉挽了手踏入了賢良寺之中。

怡賢親王薨逝之後,雍正便命人將原來的怡親王府改成了賢良寺,為怡賢親王祈冥福,至這一年方才落成。

原本想去王府,而後覺得也應當來賢良寺遊覽一番,因此便著王府的人在這裏等候。

上一次過來還是雍正八年時的事了,這一次每看見什麽東西,婉襄都在努力地調動著劉婉襄的記憶。

人是由回憶、當下和未來組成的,那個“未來”勢必要將她的回憶割去一部分,便隻能用劉婉襄的記憶來填滿。

以便年老時反複咀嚼,從中咀嚼出新的甜味。

眾人先去祭祀了怡賢親王,而後都在正殿之中坐好,整個過程中嘉祥都沒有鬆手,就像是一隻考拉抱著樹一樣不肯鬆開。

“也不知道兩個人到底有什麽話好說的,也不纏一纏額娘。”

兆佳福晉便笑道:“小公主做事有條理著呢,不會吃一個看一個。等她和萬歲爺說完話,便會來纏著娘娘了。”

婉襄發現她接收到的那些和怡親王府有關的劉婉襄的回憶幾乎都是快樂的,心情也不由得愉悅起來。

“這一次臨時決定過來,想必王府裏由上至下都忙碌了一夜,我準備了些銀錢,請福晉幫忙賞賜給府中的下人。”

“福晉和富察福晉為我照顧嘉祥,嘉祥頑皮,今日也打點出了一些補身的藥材,請福晉務必收下。”

對朋友和親人不能用“賞賜”,那樣太不近人情。

“嘉祥沒有頑皮哦,額娘壞壞。”兆佳福晉還來不及客氣,嘉祥便按著自己一邊的眼皮,向著婉襄做了個鬼臉。

從前沒人教過她這樣,婉襄不覺好笑,“誰教你這樣對額娘的?”

嘉祥安心地坐在雍正懷中,用笑容來耍無賴,“弘曉哥哥教的。”

從前在宮中,常常和嘉祥一起玩的孩子都低她一倍,便是有弘曆、弘晝兩個親哥哥,他們早已成年,嘉祥對他們也是避之不及——弘曆若是來了,永璜和永璉就不免束手束腳的。

唯有弘曉這個半大少年和她是同輩,還占了哥哥的名分,這幾日嘉祥一定天天纏著這樣的大孩子去玩。

驟然被嘉祥點名,弘曉強裝大人的沉穩一下子就被撕開了,他不免也不好意思,同雍正行禮,“都是侄兒不好,不該教公主這些的。”

雍正也不以為意,“這算得什麽,公主喚你親熱,說明你待她極好。朕與十三弟是世間最為親密的一對兄弟,原本也盼著你們與嘉祥,與弘曕能這樣親密。”

“今日一見,朕心甚慰,倒覺得原本備的賞賜還薄了些。蘇培盛,吩咐內務府把上年進貢來的金星玻璃如意取來賞賜給怡親王。”

金星玻璃是一種蘊含細閃且金光閃閃顆粒的黃褐色玻璃,是珍貴的原料。

而這柄靈芝取意“九莖三秀”,一共雕琢九朵靈芝,九莖靈芝相連是祥瑞之兆,這賞賜不可謂不重。

嘉祥很多時候還不知事,這話卻聽得懂,便又望著弘曉笑,眼睛彎成月牙,兩條小腿並在一起,把腳尖扭在一起相碰。

婉襄許久不見嘉祥,隻覺得她當真是天真可愛,迫不及待地向著她招了招手,“嘉祥,過來額娘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