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芳菲盡, 曲水流觴卻並不拘泥於時節,譬如清宮之中,《雍正十二月行樂圖》四月才是流觴。

婉襄坐在桃花塢的樓閣之中, 望著樓下雍正和他的皇子、臣子曲水流觴。

“曲水流觴, 若在女子之間,後宮之中, 也就是從前的武氏能接得上萬歲爺的話了。”

武氏再十惡不赦,才學卻是真實的。

這一年四月的天氣要比三月更好,日色比三月時還叫人昏昏欲睡,婉襄輕搖著紈扇, 嘉祥從她懷中掙紮著躍下去,在樓閣之中和蘭牙迭互相追逐。

婉襄讚揚武氏, 其他人都不接話,隻換了個話題。

“嘉祥也算是膽子大了, 遭了這樣的罪, 倒是也不害怕, 不過那一夜睡得有些不安穩,後來就像是沒事發生一樣。”

這也是婉襄以為值得慶幸之事,“小孩子的事真是說不清楚, 有時稍微天黑些便縮在我懷中不敢動,這一次遇見這樣的事反而不害怕。”

“有一日還趴在小床邊跟弘曕說,夏日裏要帶著他去鳧水。”

弘曕哪裏懂得什麽是“鳧水”, 隻不過看見姐姐就高興, 兩個人自得其樂而已。

兆佳福晉便道:“若是有人看顧,我倒是覺得的確應當學一學。不為別的, 便為將來再遇見這樣的事情也不必慌張, 自己便能處置了。”

在柳婉襄所處的那個年代, 幾乎人人都會遊泳了,這已經是中學時期的必修課。

“等真正入了夏,我會和萬歲爺商量一下。嘉祥好動,閑不下來,他之前還說要莊親王教她火器,慎貝勒教她弓矢……這些東西,可沒有鳧水重要。”

今日桃花塢前是雍正和他的大臣,過桃源洞則是後宮與宗室之中的女眷。

這時候桃花塢中的桃花還沒有謝盡,女眷可自由在園中賞景,偶爾有人經過這樓閣,都會過來給婉襄行禮,與富察氏以及兆佳福晉互相見禮。

她們正在談話,恰是泰郡王弘春的福晉蘇完瓜爾佳氏與側福晉烏蘇氏走過來給她們行禮。

“臣妾給謙嬪娘娘請安,兆佳福晉安好,富察福晉安好。”

婉襄沒有見過弘春,隻知他命途十分多舛,雍正元年被封了貝子,二年時即因八爺與十四爺之故被奪爵。

雍正四年起,自鎮國公開始屢受天恩被封為了泰郡王,雍正十三年又被乾隆奪爵幽禁。

連帶著烏蘇氏也從妾室升為側福晉,而後又降為妾室。

她們兩個都是滿人,臉型細長,肌膚白皙,算不得極漂亮,但也足以稱得上是秀致風情。

而最重要的是,數日之前,小富察氏為兆佳福晉派遣網泰郡王府走了一遭,發覺烏蘇氏並不是她們那一日所見的,眼生的福晉。

今日雍正特意讓熹貴妃將牡丹宴那一日所有入宮的福晉都邀請了過來,也就是想要讓兆佳福晉和嘉祥再認一認那個和她“捉迷藏”的人是誰。

婉襄此時也將嘉祥喚了過來,讓她坐在她膝上,“這是蘇完瓜爾佳福晉與烏蘇側福晉,嘉祥,快同她們打個招呼。”

若按輩分,她們兩人都是嘉祥的嫂子;若按身份,嘉祥是公主,她們是宗室旁支子弟的妻妾,是遠遠及不上嘉祥的。

嘉祥在外人麵前向來乖巧聽話,但她沒有學過滿語,記不住這些詞語,便鬧了笑話,“蘇瓜完爾佳福晉好,烏蘇側福晉好。”

沒有半點認識她們的跡象。

嘉祥口齒清晰,說錯了話便格外明顯,蘇完瓜爾佳氏便忍不住笑起來,彎腰將視線與嘉祥平齊。

“小公主真是可愛。”

又摘下了一隻白玉透雕鹿人物圖圓花囊遞給嘉祥,“臣妾這裏也沒有什麽好東西,這東西便拿去給小公主玩吧。”

東西是送給嘉祥的,話自然是對著婉襄說的。

拒絕反而不美,嘉祥看來也喜歡,奶聲奶氣地向她道了謝,又不住地同蘭牙迭使著眼色,要在這樓中亂跑。

婉襄向來不拘束她,見這兩位福晉應當都與那日的事情無關,也就由得嘉祥繼續去玩。

兩位福晉卻並不打算就走,兆佳福晉一時問她們,“在桃源渡上岸之時,抽到的是什麽簽?”

這是婉襄想出來的主意,眾人從桃源渡上岸,都須得先抽一根花簽。

四月花神是牡丹,而桃花塢又是賞桃花之地,便以此二位花神為正賓。抽到此二種花簽的女眷須得留下一件首飾,再簪了牡丹或是桃花在園中行走。

人人見了正賓都得道賀,臨走之時也可以獲得雍正上次的貢品錦緞。

至於抽到其他花簽者,不需要簪花,但也需要留下一件飾物,臨走時可得雍正親筆題就的扇麵一副,是極得臉的賞賜。

事先便說好了規則,也是方便婉襄積攢文物資料。

婉襄原本以為會有人心虛稱病不來,重賞之下,倒是至此刻都還沒有聽說,能夠悉數到齊,也算是稀奇。

蘇完瓜爾佳氏便道:“抽到的是石榴,詩曰:‘榴枝婀娜榴實繁,榴膜輕明榴子鮮。可羨瑤池碧桃樹,碧桃紅頰一千年。’”

是李商隱的《石榴》。

兆佳福晉笑道:“難怪你多子多福,‘碧桃紅頰一千年’呢。”

蘇完瓜爾佳氏如今已經有四個兒子了。

她被兆佳福晉打趣,也是落落大方,“比不得您有這樣的福氣。”

又牽了一直不聲不響的烏蘇氏,“她抽著的倒是杏花,詞曰:‘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豔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

是宋徽宗趙佶的《燕山亭·北行見杏花》。這樣的詞,用在烏蘇氏身上卻並不適合。

“杏主貴婿,果然伺候郡王爺沒多久,他便得了爵位,但願將來郡王爺也事事順利便好。”

在座之人都是雍正麵前的紅人,為自己的夫婿籌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兆佳福晉在應酬她,婉襄便隻是笑了笑。

而後蘇完瓜爾佳氏又關心嘉祥,“瞧見小公主這樣活潑,大約是沒有怎樣受那一日的事情影響。那時我們在畫舫之中看著,實在是嚇死人。”

“說來小公主也真是膽大,那畫舫之中的樓梯狹窄,又十分筆直,身後雖有人看顧,她倒也完全不害怕,一下子便爬到了二層去了。”

身後雖有人看顧?

蘇完瓜爾佳氏那一日似乎是看見了什麽。

“請問福晉,那一日嘉祥爬上二層之時,你看見了身後是有人的?”

兆佳福晉和富察氏也知這事要緊,都嚴肅了起來。

聽見婉襄問話,蘇完瓜爾佳氏很快點了點頭,“自然是有人的,那人穿得也是福晉的禮服宮裝,看起來很新,大約是不常穿,或是幹脆就是新得的冊封。”

“不過因是背對著的,我倒是沒有看見她的臉。”

親王福晉與側福晉吉服褂同,皆用用翟鳥四團龍補,並不能以此確定身份。

“隻記得那人身材纖瘦,同寶親王府上的高側福晉差不多。”

高禾晏?

一直沒有說話的小富察氏忽而道:“那一日高側福晉倒就在我身旁,想來應當不是她。”

高禾晏也根本沒有理由,她討好婉襄還來不及。

“的確不是高側福晉。”烏蘇氏又向婉襄行了一禮,才繼續道:“其實那位福晉跟著小公主到二層之前,臣妾瞧見了她站在船尾和小公主說話。”

“上船之時臣妾也恰好和她是一前一後的順序,因為臣妾是新冊封的側福晉,與旁人都不認得,見她同樣年輕,還同她說了幾句話。”

這是這幾日以來婉襄獲得的最重要的訊息,遠比熹貴妃給她的那些名單更有用處。

婉襄不覺急切起來,“烏蘇側福晉可還記得她的樣子,今日可有遇見?”

烏蘇氏還很年輕,看起來比婉襄還要小一些,此時不敢貿然回答婉襄的問題,想了想才慎重地回答。

“大致記得的,若是見到麵應該能認出來。今日並沒有看到那位福晉,也許是並沒有過來。”

獲螢便上前一步,向婉襄道:“回稟娘娘,到申正時桃花渡處的宮人便已經將今日所有女眷的名單與花簽都送了來,奴才已經翻閱過,所有福晉、夫人都已經在桃花塢中了。”

這名單一一抽花簽校對過,那也許是烏蘇氏還沒有遇見。

婉襄與兆佳福晉對視了一眼,門前的宮人知趣地關上了廂房的門。

“那一日的事,想必福晉與側福晉都心中有數並不是意外,紫禁城中,甚至宗室女眷之中有人想要謀害本宮的女兒,謀害大清的公主,這自然是萬歲爺與本宮所不能容忍的事。”

“不瞞兩位福晉,本宮已經在宮中排查了許多可能的人選了,也得到了一些蛛絲馬跡,卻始終不得其法,今日烏蘇側福晉所說的這件事,恐怕是最有用的線索。”

“今夜熹貴妃娘娘會在桃花塢中設宴,到時所有宮妃、宗室命婦都會參加,請烏蘇福晉著意觀察,替本宮找出這個奸惡之人。”

烏蘇氏顯然沒有見過這樣場麵——正常人誰又會卷入這樣的事情中去呢,看起來蘇完瓜爾佳氏對她是很不錯的。

蘇完瓜爾佳氏又捏了捏烏蘇氏的手,示意她趕快答應下來。

她的態度還是很謹慎,“娘娘所托,臣妾自當從命。”

婉襄沉靜下來,像是用了很多的力氣,在暴風雨的前夜,終於要有一個結果。

可是,今夜真的能找到那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