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格格被惡犬襲擊一事的真相, 本宮已經稟明萬歲爺。萬歲爺同意這樣處置,那麽那常在自然便是無辜的,也可以如常在圓明園中行走。”

“本宮希望她能和本宮一起把這些東西送進杏花村去, 蘇公公又何故阻攔?”

婉襄和那常在都已經站在杏花村門前了, 卻被蘇培盛攔下。

“謙嬪娘娘是受萬歲爺之命前來辦差的,奴才也是。但萬歲爺並沒有允許那常在同去, 若是後麵萬歲爺問起來……”

隻是怕承擔責任麽?

此時也顧不了這麽多了,“若是萬歲爺有問起,本宮自然會為公公分辨。”

蘇培盛這才讓出了一條路,跟在婉襄和那常在身後朝著春雨軒走去。

宮中處決人犯, 不會是在夜晚,所以此時是極好的天氣, 日光透過秋日裏難得有的,厚厚的雲層落下來。

若仰頭看天, 能看見一縷一縷的光線, 它們都變成了具象的。

可是此時沒有人有心情去欣賞那雲朵和陽光, 她們要去做的是這世上的肮髒事。

行至春雨軒門前,走在最前的婉襄停住了腳步,“本宮和那常在與寧答應姐妹一場, 今日送她上路,也有幾句體己話要說。”

“總歸這也不是什麽好事,公公就不必進去了, 也算是給我們行個方便。”

獲螢將一隻荷包遞給蘇培盛, “知道公公忠心耿耿,也不會為這點小恩小惠打動, 不過這也是謙嬪娘娘的一點心意。”

“其實這杏花村風景不錯, 公公不妨在其中散散步, 等我們娘娘了了這樁差事,再同您一起回去交差,如何?”

既然那常在之事可以通融,這件事當然也可以。

蘇培盛笑起來,年紀越大越讓人覺得瘮得慌,“娘娘是第一次做這件事,奴才之前卻也做過,還擔心娘娘會害怕,沒想到娘娘的膽子倒比奴才更大得多。”

“既是如此,奴才自然不敢不遵從娘娘的吩咐,隻是也不得不提醒娘娘一句。”

“不要在裏麵耽擱得太久,也不要想著做什麽手腳。匕首,白綾與毒酒,無非是這三樣,再有私人恩怨也罷,到時交了寧答應的屍身出去,可不能有別的傷口。”

他說完這番話,越發讓婉襄覺得心中發冷,但表麵上也十分鎮定地應了下來。

“多謝公公提醒。”

蘇培盛又行了一禮,便轉身自往一旁的土地廟走去了,而婉襄和一直都沒有說話的那常在對視了一眼,推開了春雨軒的門。

今日的天氣實在很不錯,以至於婉襄推門進去,為日光所灼,有片刻都看不清裏麵的情形。

但婉襄聽見了寧答應吟詩的聲音,“逐徑探幽涉景奇,攀蘿捫葛不知疲。回溪宛轉湍流激,複嶺逶迤墮石危……”

仍然是康熙賜給她父親的那首禦詩。

婉襄和那常在一起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過去,穿過那一片明亮的光線,望見的是床榻上寧答應蒼白的臉龐。

才是九月,她房中就燃起了炭盆取暖。

那炭盆之中似乎剛剛焚燒過什麽,一股刺鼻的氣味。

“你們想做什麽?”

薄縈正在喂寧答應喝藥,一見到婉襄,立刻便擺出了警惕的姿態,不動聲色地將寧答應護在身後。

婉襄淡淡笑了笑,“奉萬歲爺之命前來,賜死寧答應而已。”

薄縈手上的藥碗立刻便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她的情緒遠比寧答應更激動,眼神中也有著不同尋常的狠戾。

“不……不可能,謙嬪娘娘是想假傳聖旨麽?萬歲爺說過武大人是忠臣,不應該……”

“沒有什麽不應該,一個人應該為她做錯的事情付出代價。相對於你主子所做的惡事而言,她的命已經太長了。”

那常在的語氣更冷肅,聽來叫人不寒而栗,寧答應反而笑了笑,一把將擋在她身前的薄縈推開了。

可僅僅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也讓她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像是力氣用竭之後的苟延殘喘。

“萬歲爺忽而決定要賜死本宮……不錯,是那隻惡犬做到了本宮要讓它做的事,對不對?”

她的話剛剛說完,那常在就上前一步,狠狠地捏住了她的脖頸,讓她動彈不得。

“蒼猊嚐過的滋味,今日我也要讓你嚐一嚐!”

薄縈去拽那常在的手,要幫寧答應掙脫,即便是婉襄的眼神也無法威懾。

她是凜然無懼的,“就算是萬歲爺要賜死娘娘,也自有宮中法度,謙嬪娘娘是要動用私刑嗎?”

婉襄不必回答她的問題,“薄縈,你出去吧。”

這樣的場景展示給一位忠仆看,的確也太過殘忍了。

薄縈沒有動,仍舊忠誠地守衛著她的主人,但她並不能控製那常在,始終是徒勞無功的。

在那常在的手掌之間,寧答應很快就喘不過氣來,求生的本能讓寧答應開始用力地拍打著她的手,強迫她鬆開。

但那常在鬆開並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她們還有沒說完的話。

寧答應伏在床榻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要將方才沒有呼吸到的空氣全都找回來,婉襄很有耐心,一直等到她平靜下來,才開了口。

“你已經不是娘娘了,不應該自稱‘本宮’。而本宮如今是謙嬪,那常在的位份也比你更高,你見了本宮與那常在,為何不行禮?”

寧答應緩緩地抬起頭,忍不住大笑起來,“劉婉襄,你此時還要跟一個將死之人計較名位,是不是太可笑了?”

婉襄的語氣很平靜,“可你最在乎這一點,不是麽?”

“當年本宮初次有孕,你不會看不出來本宮麵有病容,可在萬歲爺麵前,你還是提出要讓本宮行禮,根本就不是因為所謂的誤會和憤怒。”

是因為她實在太在乎名位了,她想要當皇後,想要讓後宮之中所有人都給她行禮想得要發瘋。

那是她在盛怒之下暴露的真心。

“後位是你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寧答應。你至死也隻是個答應,是個罪人,不僅妃陵園之中不會有你的位置,史書之中也不會有。”

“萬歲爺會將你封嬪的記錄抹去,雍正一朝後宮之中,不再有武晚沐這個人。”

是孝敬皇後喪儀第一日,她問她的第一個問題,婉襄已經解出了這個謎團。

寧答應聽得很入神,旋即又大笑起來,“那惡犬究竟傷了誰,你鬢邊的那朵白花為誰而戴?要你下這樣的狠心,怎麽,是你的女兒出了事?”

“紅色太耀眼了,你原本就不該那樣出風頭的。”

濂溪樂處出事的第一日,婉襄就讓人將整座杏花村圍住了,不讓寧答應聽到任何有關這件事的消息,所以她根本就不知道。

婉襄不想順著寧答應的話說下去,令獲螢將她們帶來的東西放在桌上。

“這是從你的孩子墓穴之中挖出來的九子墨,並沒有靈貓香的氣味。萬歲爺已經看過,你犯了欺君之罪,原本也就該死的。”

“九子墨?”

寧答應在這一刻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震動,整個人迅速地往後退,推到了床角,看起來多少有些滑稽。

麵上的驚恐更讓她失去了平日的美麗,“不可能!那墓穴之中根本就沒有九子墨,本宮根本就沒有放進去!”

但這句話說完,她自己也很快反應了過來,知道自己是上了婉襄的當。

“是我小看了你,劉婉襄,我沒想到你居然還有這一手。不過這件事與本宮做的其他事相比根本就不算什麽了,本宮一點都不後悔。”

“不後悔讓那條惡犬殺了你的孩子,反正那砒/霜已經要了本宮的性命,本宮活不長了,臨死之前還能有一個人陪葬,多麽好。”

寧答應的這句話根本也是試探,她沒有從婉襄的眼睛裏看見悲傷。

她們對視著,旋即心虛的那一個人就變成了寧答應自己,“嘉祥沒有事?怎麽可能沒有事,你的白花……你的白花……”

“這和你沒有關係,寧答應。近來倒是的確有一件和你有關係的事,如何,想聽一聽麽?”

或許是第二個問題的答案。

“你的阿瑪不過才死了幾個月,你家裏的人已經將你妹妹的名字報到了明年選秀的名單上。你們家並不是非你不可,十六,七歲的少女,想必更能讓萬歲爺動心。”

也許寧答應一開始的確是不想進宮爭寵的,是因為她有追名逐利的家人。

所以她才從不得不去爭,變成了她必須去爭,為了自己。

婉襄這句話說完,寧答應反而沉默下來,安靜地望著婉襄,沒有說話。

“你無須分辨本宮是否是在撒謊,你被降為答應,禁足於杏花村的事你家裏人想必早就知道了,他們會有後招,也是很正常的事。”

“你應該比本宮更了解你自己的家人。”

沉默了許久之後,寧答應忽而道:“啟祥宮真冷啊。”

可這裏根本就不是啟祥宮。

婉襄正要開口反駁,便聽見寧答應繼續說:“杏花村也是冷的,這日光好像沒半點用,她們都熱得出了汗,而本宮卻還是冷得想要發抖。”

美人杏目之中轉瞬間落下來兩行清淚,“劉婉襄,你和他自己在宮裏過起了尋常人家的日子,有想過我們麽?”

這句話幾乎用盡了寧答應所有的力氣,她再想笑,想掙紮,最後都化成了無窮無盡的咳嗽,和湧到她唇邊的一口血。

“劉婉襄,本宮不會放過你的。”

走到這一步,婉襄對她已經沒有一點憐憫,“本來以為晴蒲會是一個有用的棋子,可萬歲爺對本宮的信任早已經超出了這些,所以不需要了。”

“所有和你有關的人都沒有什麽好下場,幸而本宮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和你做朋友。”

“你心中有恨,那就繼續恨本宮吧,你這一生即便做了惡鬼也沒法無愧於心,這就是你的報應。本宮隻恨,沒有早些下決心將你除去,以至於到如今還有人因你而受傷。”

烏吉勒瑪的夭折至少還有人惦念,有人愧疚難當。

但蒼猊,桃葉,安貴人,李貴人,高常在,甚至瑰琦,種綠……固然不是完美的受害者,但她們受到的傷害,她們的死甚至都沒有多少人惋惜,她們遠比寧答應更值得被憐憫。

她今日就是要試一試改變曆史。

“那常在。”婉襄回過了頭,“讓她選一種吧,我們應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