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在福海、多稼如雲之中都泛過好幾次舟, 在後湖之中泛舟還是第一回 ,嘉祥都不會說話了。”

婉襄一直睡到黃昏時分方才醒來,雍正就在內殿之中批閱奏章, 看著她睜開眼, 便笑著調侃她:“總算還來得及趕上晚膳。”

而他們的晚膳卻並不是擺在西峰秀色裏的,而是擺在這小小的烏篷船中。

她和雍正在船艙之中相依偎, 嘉祥卻一個人和撐船的小太監坐在船頭,從他們的角度隻能看見嘉祥的背影。

小小的人兒,短短的頭發被紮成兩個小鬏鬏,坐在船上身姿筆直, 看著太監劃船的動作目不轉睛,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麽。

一對無良的父母又笑她沒見識, “去歲過端午,分明帶著她坐過畫舫到蓬萊州去的, 那時候很興奮, 怎麽今日坐了這樣的小船, 反而不聲不響了。”

雍正也目不轉睛地望著女兒,“去歲才足一歲,是個小孩子, 今年都兩歲多了,自然不會那樣咋咋唬唬,看什麽都新鮮了。”

好像兩歲就有多大了似的, 分明還要父母攙扶著走很久。

婉襄知道雍正隻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也不著急戳穿他,又談起了周圍的風景。

“從前隻知道後湖風光好, 不像是其他水澤種了荷花, 從高處望來, 一年四季都隻有湖麵,就像是一麵鏡子一樣。”

“原來北側有這樣大片的蘆葦**,小船行入蘆葦**中,別有一種風吹草低的趣味。”

雍正幫著她撫開了亂發,“風吹草低見的是牛羊,你又是什麽?”

“四哥覺得是什麽便是什麽,我並不在意。”

“到底是有兒女的人,說話就是不一樣。從前月夜下非要朕喚你‘寶貝’,如今又是這一副不在乎的灑脫勁兒,也不知是做給誰看的。”

一段感情好像總是開頭真摯,倒不是說後頭就不好了,隻是一旦細水長流,便總少了剛開始的膩乎勁兒。

七月中旬菱芡已登,民間街巷多有叫賣這些時令之物者。

今日船上同樣齊備,婉襄並不大會剝菱角,她取了一個,雍正便自然而然接過來替她剝開了。

都是新鮮打撈上來的,品嚐起來的時候別有一種鮮甜,非存放了幾日的舊果可比。古人當真是懂享受。

這一片蘆葦**實在很大,船行了一路,婉襄便吃了一路。

光吃菱角未免嫌棄太過幹燥,更有蓮瓣西瓜可以解渴——西瓜參差切之,如蓮花瓣一般,通常用以供月,是古人的講究。

明末王先《北吳歌》之中便有“瓜開蓮瓣細生香”之句。

許是失而複得,這一次雍正並沒有嘲笑她是像女兒一樣的小豬,反而耐心地為她擦去唇邊殘留的果汁,在無人注目之處偷偷地親了親她。

七月太廟薦新,又有榛子。

榛子產於滿族人發祥之地,七月食榛子,既有不忘祖先之意,開原榛子的味道也實在很好。

過去一個月婉襄都心思鬱結,也就是到今日方才好些,一路上吃了不少,和雍正閑談著,才終於想起來嘉祥今日實在安靜得過分了。

“嘉祥。”婉襄喚了她一聲,想把手中剝好的榛子遞給嘉祥吃。

而嘉祥聽見她聲音回過頭來,卻是一張哭泣的臉。她想著她伸出手,“額娘,我要回家,怕怕。”

原來是被嚇傻了。

婉襄和雍正對視了一眼,一時有些無奈,但到底還是心疼更多,小心地起身把嘉祥抱進了烏篷船的船艙裏。

在嘉祥的哭聲中,婉襄和雍正才知道,原來從這烏篷船一駛進蘆葦**中,明亮的天色被遮去大半,她就已經害怕起來了。

可是這小船離水麵太近,她又不敢亂動,就隻好一直保持著剛才的姿勢,等著婉襄和雍正把她抱走的時候。

誰知他們自己談得倒是高興了,沒人想起她。都覺得她滿心新奇,不應該打斷,應該讓她多欣賞欣賞這難得的風光。

嘉祥此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當真是可憐,婉襄一麵用手帕為她擦著眼淚,一麵又覺得無語。

小孩子的思維當真是奇怪,好像方才她先發出一點聲音,水裏就會有什麽怪物把她帶走一樣。

烏篷船的船艙像是永遠都不能路過的橋底,也遮擋住了不斷變幻的天空,船艙裏掛著的琉璃燈,是此刻世界更古不變的色彩。

婉襄好好地伺候著嘉祥吃完了好幾顆榛子,她才短暫地忘記了剛才的恐懼,“額娘,我們不會在森林裏迷路嗎?”

她的聲音有一點點沙啞,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更可憐了。

婉襄從前給她講過很多歐洲童話,有不少公主都迷失在森林裏。

她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頰,“這裏不是森林,這裏的‘樹’都是柔軟的,如果我們迷路了,隻要把它們全部推倒就能找到出去的方向。”

“嘉祥要不要試一試推倒它們?”

嘉祥迅速地在雍正懷中收回了手,搖了搖頭,撅著嘴有些不高興,氣勢卻弱弱的,“不想試。”

婉襄便理直氣壯地向雍正道:“這下好了,帶出來一頭小老虎,要帶回去一隻小兔子了。”

嘉祥的膽子向來很大,也不知今夜會不會因為驚嚇發燒。

雍正也低聲哄著嘉祥,“下午你和皇阿瑪鬥蛐蛐兒,不是還贏了皇阿瑪嗎?嘉祥的琵琶翅比皇阿瑪的竹節須要厲害,對嗎?”

嘉祥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轉移了,在他懷中轉過身,開始嘰嘰喳喳地說起下午鬥蛐蛐的事,還有婉成在時教她的那些技巧。

婉襄不懂得怎麽鬥蛐蛐,也不知婉成說的對不對,總之父女二人說的那叫一個熱鬧,他們簡直就是天下最合拍的一對父女。

嘉祥的記性不錯,婉成反複念叨的幾句“遞牙者掰之”、“ 輕三重四破爛七”、“ 下盆看大小、鬥後不回戥”,她也都反反複複地在說。

婉襄合理懷疑嘉祥根本不懂什麽意思,但不妨礙她開開心心地說給雍正聽。

兩個人雞同鴨講,雍正八年萬壽節時設想過的場景,怎麽好像要實現了?

她聽了片刻,不免又想起婉成,也不知道她回去以後的這幾日裏,劉滿和白佳氏沒有有怪她給她惹麻煩,大姐一家的生活又如何了……

這樣說起來,她好像越來越把她們當成是真正的家人了。

嘉祥和雍正說了片刻蛐蛐的事,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棗子的青紅和葡萄的紫都暗沉著,雍正忽而吹滅了燈盞,向嘉祥道:“嘉祥,你看。”

烏篷船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下來,一隻又一隻的螢火蟲從外麵飛進來,混亂而無序地遷徙著,路過船艙,又飛回到蘆葦中去。

這是嘉祥第一次見到會發光的飛蟲,但她克製著,隻是用眼睛來欣賞,並沒有像對待蝴蝶那樣粗暴。

她在雍正懷中安靜下來,婉襄麵對著這在現代幾乎已經滅絕的生物也滿是敬畏,就這樣安靜地看著它們來來去去,辛勤忙碌於經營自己的一生,而後幾乎全都飛回到蘆葦中去。

“原本應該六月的時候來這裏的,朕偶然聽幾個小宮女說,這裏有很多很多的螢火蟲。可惜朕等啊等,等到七月,總算還沒有辜負。”

螢火蟲沒有辜負他,她雖然不爭氣,到底最後也沒有。

他實則已經帶她見過很多光亮,除夕盛世的萬家燈火,紅泥小火爐中的一點火光,平湖秋月中秋粼粼的波光,七夕節愛人眼中的光芒……還有今夜螢火之光。

這對婉襄來說已經足夠了,但對於貪心的小孩子來說還是不夠,嘉祥從他懷裏站起來,不住地撒著嬌,“皇阿瑪,抓星星,抓星星!”

原來嘉祥沒有把它們當成蟲子,當成的是今夜可以冒犯的星星。

婉襄想要知道他會怎樣處理,用船槳一抖,抖落出萬千的星光,或是……

但他隻是翻開了船艙的抽屜,從裏麵取出了一種幹燥的植物,讓嘉祥走進婉襄懷裏。

一抖火折子,是恒星明亮的一瞬。

而後那火苗跳到幹燥的植物身上,它迅速地燃燒起來,從植物枯萎的生命之中誕生出了無數的星星,萬點流螢跳躍,完全吸引了婉襄和嘉祥的目光。

嘉祥下意識地伸出手,可是她怎能握住燃燒殆盡的星辰,她的眼睛擁有一切,手中卻什麽都沒有。

盛大的美麗足以完全將她震撼,她不再央求她的皇阿瑪給她抓星星了。

因為他已經把星星都送給她了。

嘉祥再一次撲進了雍正懷裏,用手臂緊緊地環繞著他的脖頸,“阿瑪”、“阿瑪”地喚個不停,像是已經完全忘記了最初的不快。

不是老虎,也不是兔子,是隻拱來拱去,一開心起來不自覺扭屁股的小豬。

雍正的手溫柔地撫摸著她柔軟的頭發,目光卻在婉襄身上,同她彼此對視。

快樂和溫情是共通的,他們都能感受到,不需要多餘的言語。

月夜行船,終有盡時,他們上岸的時候早過了嘉祥睡覺的時辰,她在雍正懷中睡得正香,十六之月照亮的是她心滿意足的臉龐。

雍正低頭看著她,忽而道:“朕想起桑齋多爾濟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