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婉襄……”
忽而聽見有人呼喚她的名字, 婉襄從夢境中醒過來。
她是倚靠著冰冷的床柱睡著的,此時四下張望了一下,她守護著的人並沒有醒過來, 天色蒙蒙一點亮意。
意識一下子撕開了初醒時的朦昧, 她知道這聲音是哪裏傳來的了。
“尹楨,是你嗎?”
非是驚喜, 非是遺憾,非是沉醉不醒,隻是聽見他的聲音很好,但也不期待有下一次。
“婉襄。”
他分明已經告別過了, “在清理實驗室的時候,我接收到了你向係統發送的查詢指令, 我又嚐試著和你通話了一次。”
並且成功了。
“我從係統裏查詢到了你的狀態,是迷茫, 委屈不解, 痛苦糾結的。我現在已經看不到和你有關的任何畫麵, 你……發生了什麽事?”
“我過的其實並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好,尹楨。”婉襄很誠實地回答他。
她和尹楨曾經是很相愛的,彼此相伴的時間並不比她和雍正少。
他們一起在科學的道路上前行, 是彼此最忠誠的夥伴,縱然她忘記了一切是他們一同做的選擇,是她為自己熱愛的事業獻身, 但她想起來了, 便還是責怪自己的背叛。
是的,背叛。
對科學忠誠, 便要背叛自己的戀人。她和尹楨都是。
她如今在煎熬, 那麽尹楨呢?
“婉襄……”他大約是想要說服她, 讓她能夠在這個陌生的時代好過一些。
“研究雍正的學者是我,並不是你。上一次你問我,你是否即是劉婉襄,我沒法回答,因為我不知道,但……”
“如果那團物質唯獨對我有反應的話,雍正是否也即是我呢?”
尹楨的聲音被不穩定的電流拆解,不再那樣像雍正了。
婉襄知道尹楨真正想說的是什麽,她的心緒也在這一瞬間為他的話語拆解。
她忍不住從頭開始審視她與雍正之間的回憶,她對他從一開始的好感,當真沒有潛意識之中的任何移情嗎?
那麽,雍正對她呢?那些看似毫無緣由的愛意,是否也受五百年後那個青年學者的糾纏與影響?
“文物的數量是進度,婉襄……但隻有進度讀取完成的時候,你才會在一瞬間忘記當代文明社會的一切,所以不必擔心什麽,你完全可以自己把控。”
是另一個話題,是他上一次沒有來得及告訴她的事。
所以,又要道別了嗎?
“你愛過我一程,我覺得已經很滿足。也許我們還會再見的,婉襄。”
比上一次更溫情一些的道別,仍舊讓婉襄在無知無覺時淚流滿麵。
床榻上的人在這時候終於動了動,婉襄低頭望著他,看著他將眉頭鎖得更緊,而後努力地讓他的意識再次鑽入夢鄉中去。
小順子從殿外走進來,知道雍正還沒有醒,壓低了聲音和婉襄說話。
“謙嬪娘娘,熹貴妃娘娘一早就來了,說是要接替您進來照顧萬歲爺,您說……”
每一回雍正生病,熹貴妃都像聞著了腥味的貓,恨不能立即宣布雍正駕崩,四阿哥弘曆登基,從此尊她為皇太後,再也沒有人敢於同她作對。
“萬歲爺昨夜睡得很沉,並不需要熹貴妃照顧什麽。熹貴妃近來身子總有不安,還是不要勞累了。既來了,便請先在偏殿休息,等萬歲爺醒了,若有宣召再過來。”
小順子輕聲應了聲“嗻”,而後望婉襄一眼。
關切道:“娘娘,您方才是哭了麽?太醫說萬歲爺的情況並不要緊,隻是丹藥催發,又急怒攻心,看著凶險而已。”
淚痕未幹,恐怕要讓人以為是雍正出了什麽事。
婉襄連忙取出手帕,擦幹淨了臉上的淚水,向小順子道謝,“多謝你了,本宮沒有什麽。勞煩你將方才這些話帶給熹貴妃。”
“嗐。”小順子笑了笑,似有無限感慨,“您還和奴才說這些……說來當年萬歲爺和師傅讓奴才給您傳話的事情還曆曆在眼前呢,一轉眼都過了這些年了……”
他說完這話,旋即輕輕地打了自己的嘴巴子,“是奴才失言了,您千萬別在意。奴才這就走了,您若是有什麽吩咐,再喚奴才進來。”
許多人富貴騰達,都是不喜歡旁人再提起自己從前落魄時的光景的。
婉襄也不想解釋什麽,看著小順子匆匆出去,還來不及轉身,便又見到了蘇培盛。
他先伸著頭望了一眼床榻上熟睡的雍正,自覺無虞,方才略帶傲慢地對婉襄道:“謙嬪娘娘陪了萬歲爺一夜,也該休息了。”
“正好熹貴妃娘娘已經過來,請您跟著奴才出去,到偏殿裏休息,若是萬歲爺或是熹貴妃娘娘有什麽事情吩咐,奴才自然來替您通傳。”
蘇培盛如今當真是毫不掩飾了,他當了太多年太監之中的第一人,如今似乎是沒法再像從前一樣謙卑下去了。
“萬歲爺昨夜完全暈厥之前,欽點了本宮陪伴。如今他還沒有醒來,本宮當然也不能在沒有得到允許的時候離開,蘇公公是想要本宮違抗聖意嗎?”
昨夜雍正是吐了血的,婉襄第一個跑到他身旁,支撐著他的身體,那血便有一大半洇透了婉襄的龍華巾。
她不想再回憶起來了。
但蘇培盛似乎是想要將對她的壓製進行到底,“萬歲爺的聖意,您向來不違逆麽?熹貴妃娘娘的懿旨您倒是違逆多回了,就不怕……”
“狗奴才!”
這一次雍正抓起來的是放在床頭的一隻陶瓷兔子,是嘉祥更小一些的時候很喜歡的玩具。
不知道雍正是什麽時候醒過來的,蘇培盛嚇得立刻跪下去,婉襄也轉過身,無奈地行下禮去。
“讓熹貴妃滾回她的牡丹台,朕不想再看見她!若是你一心想著熹貴妃,也可以滾到牡丹台中接替福鳴的位置,不必再來伺候朕!”
福鳴是永壽宮的管事太監。
一個妃嬪宮中的,和皇帝身邊的禦前大總管,蘇培盛總不會不知道應該怎麽選——婉襄一直以為他是知道的,可這幾次的表現看來,他當真是昏了頭了。
“是是是!奴才這就去請熹貴妃離開,奴才這就去……”
雍正的話裏給了蘇培盛離開的台階,他立刻就抓住了,腳步匆匆地從內殿之中退了出去。
日色升起來,婉襄一片一片地撿起了那隻陶瓷燒成的白兔的碎片,把它們都暫時放在了一旁圓桌上,她到時候要將它補好。
他有好幾日沒有見過嘉祥了,而她每日都守著嘉祥,總是聽她念叨。
“謙嬪。”
他沒有再喚她的名字,而是喚他賞賜給她的封號,好像也非要向她展示一番他的倔強。
她準備好的話,好像一下子就都沒有用了。像在沒有浮力的海裏,都沉下去,一瞬間什麽都沒有。
婉襄決定做好一個“謙嬪”,恭敬地麵對著他,低著頭,“萬歲爺有什麽吩咐?”
也不知道是誰更生氣,他立刻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婉襄連忙為他倒了一盞熱茶,又取了手帕給他,才想起來這手帕她擦過眼淚,他反而愣了愣,再一次問出了心底最深的困惑。
“朕究竟做錯了什麽?”
上一次婉襄的淚水不是答案,這個問題,他大約已經問了自己千百次。
而這一次婉襄倒也不再想哭了,又在後宮傾軋的渾水之中泡過一遭,有人都在指責她不愛她的孩子,她不能再軟弱下去了。
可真要回答,又不知道說什麽才合適。
她忍不住先責備他:“丹藥性熱,使人暴躁易怒。服用得過多,將體內的氣血都催得亂了,便會如昨夜一般。”
太醫診脈之後她才知道,原來這段時日雍正一直在服用秀清村倒是新研製出來的丹藥,在完全沒有告知她,也在他的身體完全不需要的時候。
雍正別過了臉去,堅持道:“朕已無恙。”
他沒有告訴她他忽而服用這麽多丹藥的緣由,但婉襄也並非猜不出來。
曆來求仙問道之人,跳不出那個圈子。而這一次,大約是為了她。
會影響到雍正的壽數麽?
天色明亮起來之後不久,又昏暗下去,下雨了。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婉襄回想起來他在西峰秀色用鑷子夾去白發的時候,他既已參透了生死,又緣何不能參透“衰老”這兩個字呢?
雍正的語氣很平靜,“等你到朕這個年紀,若尚有餘力愛人,便會知道了。”
她猜也猜出來了,是為了什麽。
婉襄的態度更淡然,“我從十六歲開始愛慕四哥,若愛到這般年紀,早已經足夠了。隻怕是那時四哥又要為他人求仙訪道,使我不得開心顏。”
兩個人又爭鋒相對了片刻,他忽而問她:“昨夜馬常在拿出來的那封遺書,究竟是不是偽造的?”
現在人斷案有DNA,有錄像記錄,有體/液檢查,筆跡鑒定專家……
她隻能憑借雍正的信任,但如今的她還談什麽信任。
婉襄恭敬地,在雍正的床榻麵前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