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所有的感官好像都被關閉了, 痛到隻剩下這一種感覺。

“貴人,您放鬆些,放鬆些, 把力氣都用到下頭去……”

“貴人, 小公主在外頭等著您呢。她知道您現在不舒服,哭鬧著不肯睡, 您快些把小阿哥生下來,見小公主一麵。”

“嘉祥……”

“姐姐!”有誰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我早就說過了,愛新覺羅家都是些負心薄情之人, 你好好的一個女兒家,何必去填了這無底的窟窿。”

是桃葉嗎?

不, 不是這樣的。

婉襄用力地睜開了眼睛,朦朧之中握住她手的那個人果然是桃葉。

可是她此時泣不成聲, 除卻音節模糊的“姐姐”兩個字, 根本就沒有說其他的話。

“姐姐……姐姐……”

看來隻是她的錯覺。桃葉早不是這樣激進的了。

“貴人又昏過去了, 快去切參片來!”

婉襄的意識隻不過在桃葉的呼喚之中清醒了一瞬,很快又沉入一片黑暗中去。

痛覺之後就是疲憊,婉襄覺得自己的身體一直在往下沉, 可是她好像一點都不害怕。

在她放棄與疼痛掙紮的時候,其他的感官好像重新又被激活了。

有什麽帶著熱意的水被灌到了她的喉嚨裏,味覺沒有及時的具象起來, 以至於她判斷不出他們給她灌下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而後又有什麽被塞到了她的舌頭下麵, 有些苦,她品嚐出來了。

那一片黑暗混沌之中忽而有了光亮, 那些光亮最終凝聚成一個男人的臉龐, 她不知道她應該怎樣稱呼他, 是胤禛,還是尹楨?

“婉襄。”

他開了口,是尹楨。

“你想起來了嗎?”

是,她是想起來了一些,但那些疼痛仍然在撕咬她,讓她僅僅想起了一些而已。

從哪裏說起呢?

“清西陵遇水,泰陵受損嚴重,我們是最早進入泰陵的一支科研考察隊。”

婉襄腦海中開始浮現出有關於這件事的景象,她記得他們每個人手上都拿著探照燈,路麵被水,艱難行走。

而尹楨攙扶著她,那麽親密的。

“從泰陵中找到的骸骨,其中隻有兩具和機器發生了反應,我們從裏麵解讀出了不一樣的訊息。”

不是生物,也不是非生物,是一種新的,還沒有被命名的物質。

“一個是雍正,一個是謙妃。”

婉襄幫著他接了下去,“所以我是唯一的選擇。”

哪怕是在她失憶之後,尹楨也早就告訴過她了。

那物質不僅僅和機器發生了反應,經過複雜的解讀之後展現出來的是他們原本生活著的景象,雍正與謙妃,竟與她和尹楨容貌一模一樣。

輪回轉世早就在上個世紀證明是偽科學,可科學發展到了新的維度,便又出現了這樣無法解釋的事。

是的,那物質不僅僅和機器發生了反應。

它們還和他們分別發生了反應,讓他們兩人都成為了天選之人。

更多的回憶洶湧地闖入到婉襄的腦海之中,她想起了無數個從科研所下班的夜晚。

她和尹楨站在一起,他把他的圍巾解下來圍在她脖頸上,在寒冷的冬夜裏為她搓著手,等著熱騰騰的紅薯出爐。

他是研究雍正的學者,也有和雍正一樣的好記性,他說紅薯也與雍正有關,背了一段《北京種植業誌》中的記載。

“清代雍正八年,福建海關官吏將紅薯呈送進京,隻在圓明園內栽種,作為皇室禦用品。”

眼淚是熱的,她感覺到了。

“我本來就是她嗎?”

那些疼痛原來不是在拉扯她,拖著她往下墜,而是一點一點地幫助她撕開這件事的真相,每一次都是。

雍正八年她為救雍正而讓自己失血,雍正九年她生下嘉祥,還有如今。

如今……尹楨說過了,他是來告別的。

“婉襄,你還記得左訓的思維逃逸論嗎?”

左訓……是的,她也終於想起左訓是誰了。

是他們共同的授業的恩師,是領著他們進入這個項目組,又因為瘋狂而被趕出去,最終聲名狼藉的科學家。

思維逃逸論,人死之後,大腦並不是思維的唯一載體,在超脫時間和空間的第三種物質之中,思維會逃逸出來,躲藏在這裏。

它們通常不再會附著於具體的物質之上,但也有例外。

她和尹楨就是這兩個解釋不清楚的意外,而有一天他也終於發現了尹楨與胤禛之間的關聯,一直試圖用令他聞名天下的時光機器將他送清朝。

“皇帝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如果我回來的話,肯定會改變曆史的。”

左訓想要以此證明他被嘲笑過無數次的理論是對的,也通過這一點來控製世人。

隻要尹楨回到了過去,他就可以用回程,用切斷他和現代社會的聯係來要挾他,讓他不得不為他做事。

一個生活在現代的人,如果當真完全和現代的文明社會脫節,將會是一件多麽恐怖的事。

最後遭受這厄運的不是尹楨了。

而是她。

“他欺騙了我們所有人,當我們意識到這本是有去無回的旅程的時候,已經沒有退路了。”

尹楨也在流淚,比她的眼淚更痛。

“或者說,你是義無反顧的,婉襄。”

是了,她是義無反顧的。

科學研究總要有人做犧牲,沒有人願意配合左訓。

尹楨絕不能回來,可是沒有試驗品,沒有殉道者,所有的研究就都進行不下去,五百年後的人們會和五百年前一樣停滯在原地,越是發達就越是無助。

而她是想要那些文物的資料的,不想再對著戰爭離亂之中佚散毀壞的文物照片或是碎片在深夜裏無聲地流淚。

婉襄可以搜集文物的資料,就算左訓的研究和陰謀做不到其他的,這一點她是可以做到的。

被送回到這個朝代的隻是她的意識,以及和那團“物質”的混合體。

也不能說是“送”,那團物質失去了寄宿之地,本來也在蠢蠢欲動。

所以婉襄可以調動出劉婉襄的記憶,那根本就不是係統的功能。

“你把我的記憶都洗掉了,和你有關的。”

他洗她的記憶,不是一次,而是兩次。

另一次是她在直播時暈倒的時候。

所以她不再記得他是她的戀人,也不再記得這會引起她痛苦的一切。

尹楨勉力對婉襄笑了笑,他們都假裝沒有注意到,他的臉龐已經在慢慢消散了。

“是你同意的,婉襄。你不能隻會想起我對你做的事。”

“這樣你會輕鬆一些,不是嗎?”

對他們彼此而言都是。

愛意,誓言他們之間一切的一切都崩塌了,盡管她帶回來很多文物的信息,足以造福百代人。

他們之間終究什麽都沒有了。

尹楨閉上了眼睛,“婉襄,你會平安無事的。”

“我會平平安安地活到乾隆三十二年,還有很久很久。我也會慢慢忘記,直到我搜集完成最後一件文物。”

那些搜集完成的文物不是單純的數字,而是進度,是她遺忘五百年後現代文明社會一切的進度。

雍正給她的賞賜太多,她身邊有很多人愛著她,到如今,隻剩下一千多件沒有完成了。

等她完成之後,她就不會再記得有關未來世界的任何了。

“其他的人呢?”在婉襄忘記之前,讓她也再愛他們一次。

“左訓拿到了讚助,不知道搭上了什麽勢力,把我們之前所有的研究成果都搶走了,如今整個科研組隻剩下了我一個人。”

一人無法成軍,他實際上已經一無所有。

“他們都有了新的工作,新的研究方向。他們都過得很好,也都掛念你。”

“我想我可能更適合做一些其他的事,我會繼續研究雍正的,著書立說,讓世人更多地去關注他的功績。”

他說來的時候輕描淡寫,可婉襄能明白的,在這個過程中他經曆過多少痛苦。

“你定要幫我保存好這些文物所有的信息,那是我一生的心血。”

尹楨不能意誌消沉,他是替她活在那個世界的,是她對那個世界唯一的惦念。

“婉襄……能源燃盡了。”

所有的能源,甚至也不足夠婉襄一個人使用。

他周圍的光亮在急速地消退著,他留給她的是無望又無措的眼神,還有一個溫柔的笑,像初見時一樣。

就算誰都無法釋然。

“疼……”

真的好疼,疼到隻記得疼。

“貴人,您一直不用力,阿哥出不來呀貴人!”

不要再催促她了,她是沒有力氣。

“快擰了熱毛巾來,快為貴人擦汗……再端一碗參湯過來灌進去,貴人用力些……”

她討厭這味道,不想要……

“姐姐!你答應過我的小院還沒有給我,你說你會來做客的,姐姐……不要睡!”

答應過桃葉的,她一定會兌現的,能不能先不要急?

“額娘……怕,怕……”

她的嘉祥在害怕,嘉祥都怕得哭了,她在做些什麽?

“尹楨……尹楨……雍正……”

失去的一切永遠失去,我即是劉婉襄。

初生嬰兒響亮的啼哭聲,打破了所有人的匆忙和慌亂。

“庚申,皇子弘曕生。”

《清世宗實錄》之中隻有這七個字。

作者有話說:

父親:清世宗愛新覺羅·胤禛,雍正皇帝,清朝第四位皇帝。

母親:謙妃劉氏,管領劉滿之女。

這張解開了很多婉襄身上的謎團,之前的章節裏都埋了伏筆,劇透一下,雍正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