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我終日裏笑嗬嗬, 笑著的是誰?我也不笑那過去的骷髏,我也不笑那眼前的螻蟻。”

“第一笑那牛頭的伏羲,你畫的什麽卦, 惹是招非, 把一個囫圇圇的太極兒弄得粉花碎。我笑那吃草的神農,你嚐什麽藥, 無事尋事,把那千萬般病根兒都提起……”

婉襄一麵念著《悅心集》中的這首《布袋和尚嗬嗬笑》,一麵輕輕地拍著嘉祥,漸漸地將她哄睡了。

“我笑那天上的玉皇, 地下的閻王,與那古往今來的萬萬歲, 你戴著平天冠,穿著袞龍袍, 這俗套兒生出什麽好意思?”

小孩子的呼吸漸漸勻稱, 婉襄站起身來吹熄了床腳的燭火, 而後親了嘉祥的額頭一下,輕手輕腳地從房中走了出去。

待囑咐過獲螢一句,便轉到勤政親賢正殿裏。

殿中照例燈火通明, 早點睡覺是小孩子的權利。

雍正正在批閱奏章,婉襄悄悄地走到她平時安坐的長榻上,拿起一疊《禦選語錄》, 看著上麵的內容。

雍正近來熱衷於舉辦法會, 這一本曆時多年,從曆代祖師語錄中撿選出提升向上、直指真實宗旨的語錄集, 終於要刊行了。

婉襄現在在看的隻是草稿而已, 《禦選語錄》一共十九卷, 每一卷之前雍正都為它寫了序。

她此時在看的便是雍正為這部書寫的總序,“情塵積滯,識浪奔催,瞞己瞞人,欺心欺佛,全是為名為利,卻來說妙說元。”

婉襄輕笑了一下,以為實洞察人心之語,便將它抄錄在一旁的素紙上。

恰雍正抬頭望了她一眼,“如何,你也要參禪修道麽?朕合該也賜你一號才是。”

婉襄專心抄寫,笑嗔道:“不過是此時多念些佛家有道理的書,讓這一個出來時也聽話些,染些佛道之緣,省得日日被皇阿瑪拘著,聽些自己不感興趣的事。”

她才不信什麽寶親王、和親王、莊親王、果親王的都喜歡聽佛事,尤其是那幾個道士,不過都是沽名釣譽之輩,迎合雍正的喜好罷了。

雍正也笑起來,“難道是有什麽人同你告狀了不成?”

她可不能無緣無故地連累旁人,“那自然是沒有的,不過是我這沒有佛緣的小女子信口胡唚罷了,四哥可千萬別當真。”

雍正便向著她招了招手,“過來,讓朕好好看看你,看看你說的究竟是真話還是假話。”

婉襄便聽話地趿了鞋,從長榻一側朝著他走過去。

如今已經是三月了,婉襄已經有近七個月的身孕,身形略微有些笨重,她自己倒還算靈巧,實在劉婉襄本是使女出身,自小身體素質便不錯。

走到雍正身旁,他也先去握她手腕上的鐲子,“還是這樣豐腴些好,從前剛做妃子的時候看著弱不禁風的,朕都怕朕壓折了你,若是生產之後還能這樣就好了。”

又道:“隻是這珊瑚鐲子上的珠子有些舊了,朕讓他們找一對新的給你。”

這是雍正七年時他賜給她的,她很喜歡,日常不是戴著這對,就是戴著另外一對兆佳福晉送她的翡翠玉鐲。

不過是一件首飾,婉襄當然不用和他客氣什麽,“一對怎麽夠,多多益善才好。”

“嘉祥最近開始對我的珠花、耳墜感興趣了呢,可這些東西不留神都要傷人,還是鐲子好,至多也就是傷了鐲子。”

她到底也是小姑娘,快滿兩歲,頭發也能紮成兩個小鬏鬏。日日摘花戴著,桃實還沒厭煩,她倒是厭煩起來,看著婉襄梳妝的時候就要抓她的發飾玩。

雍正不覺笑起來,“說朕是守財奴,朕便說你是個漫撒使錢的小鬼。”

“若為嘉祥,千對萬對也使得,若為你,朕便偏要爭一口氣,做這個守財奴,隻賞你一對素銀的罷了。”

他一麵說,一麵用雙手捧住了婉襄的肚子,“摸著好像是比前兩日又大了些。”

這是廢話。

“不過都還沒到快速長大的時候呢。”

她懷著嘉祥的時候,最後幾個月那肚子簡直像吹了氣的氣球一樣膨脹,大得嚇人。

而後雍正又心疼關切,“還是早些回西峰秀色去休息吧,朕今夜又不知要到何時。”

婉襄也撫摸自己隆起的腹部,“他還在我肚子裏活動呢,若是此時躺下,他就要動得更厲害了。”

小孩子的作息也隨大人,弘曕在她肚子裏呆了半年,怕是早習慣了。

“更何況明日我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時,四哥卻不行,我還是不吵嚷四哥,安靜地看會兒書吧。”

他卻並不想讓她走,心猿意馬,“那本書好看麽?”

婉襄誠實地答:“有些東西看不懂,不過,能看懂的部分覺得很有意思。”

其實相比於其他的文物,搜集書籍信息是最費力的。

但其他文物欣賞的隻是“美”,很少有人能去探究背後的工藝,匠人付出的努力也不是他人能隨便學習,且有所收獲的。

書籍是完全不同的載體,其中的一句話,也許就能影響人一生。

雍正又追問她:“是哪裏看不懂,朕今夜給你單獨開個法會,好好地講一講。”

他這樣興致勃勃,甚至於親自為她端來了一張太師椅,又墊上了鵝羽軟墊,婉襄也不好再強迫他去處理政事。

於是道:“丹霞燒佛,是個什麽故事?”

“是一樁禪宗公案,講的是唐代時一位僧人遊曆至慧林寺,天寒地凍,便燒了寺廟之中的幾尊木佛取暖。”

他侃侃而談,“主家自然不肯,問他何故為此。他答曰:‘燒木取舍利。’其實木佛何有舍利,主家反問,他便也同樣反問,‘既無有舍利,便再燒兩尊何妨。’”

婉襄聽罷,努力品味其中之意,“果然是佛家語。一味地將佛視為偶像是沒有用處的,隻有虔誠信仰,品味佛理真義,那才當真是為佛慧續命。

雍正看來卻不大同意,“此不過是狂參妄作罷了,依照丹霞之見,木佛之外豈非無有真佛,普天之下佛寺神像盡皆可毀去了。”

“再不如,子孫焚燒祖先牌,臣工毀棄帝王位,難道也是可以允許的嗎?”

婉襄是個沒有信仰的人,她此刻才真正有些領悟到一些宗/教信仰者的狂熱。

“此外還有無名妄徒,在佛殿之前背佛而坐。問之則答曰:‘大德本教中道,佛身充滿於法界,向什麽處坐得?’”

“伊不曾參禪得道倒現有一番狂妄謬論,朕若在跟前,定要問伊:‘你道除此殿中佛,尚別有何佛?’”

“這般詰問,讓他立地現行!”

其實婉襄倒是不在意誰對誰錯,畢竟這樣的事,如他所言,不曾悟道之人是很難有多體會的。

不過她發覺他實在是個做什麽都很認真的人,即便貴為天子,也不憚於與人爭論,而非以強權捂嘴。

好像吵服了才是真的服了,多少也有些孩童心性。

雍正一時怒氣衝衝,回過神來望向微笑的婉襄,不覺問她:“笑朕小題大做?”

“沒有沒有。”

婉襄連忙搖頭,而後撲進他懷裏,“您是大禪師,我這連門都沒入的小女子怎敢嘲笑您,不過覺得您懂的東西實在很多,讓我自歎弗如罷了。”

雍正輕輕拍著她的手臂,就像是拍著嘉祥一樣,“朕年少時心性不定,看了許多許多的禪道之書,方才能安心籌謀。”

九子奪嫡……從其他人慘烈的下場之中,就可以窺見當時的凶險。

“您年少時能有那麽多的時間讀書,是因為聖祖皇帝長壽。您也應當長壽一些,讓您的皇子能有更多的時間讀書……”

說到這裏,婉襄就沒法再說下去了。這是不可為之事。

靜默了片刻,話題又回到方才。

九子奪嫡之事已經落幕許久了,登極之後便不再是和兄弟鬥,是要和天下人鬥。

一個帝王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會是簡單的。

他當然是想到了這裏,“朕參禪修佛,亦是為天下計,要天下愚昧無知之人至少懂得一些淺薄的道理,懂得如何做人。”

“聖人,或生於東方,或生於西方,東夷、西夷,誕生之地有別,但若合符契,則未始殊也。”

“譬如儒家所尊崇的上古帝王,舜與文王本是東夷,西夷之人,然得誌行乎中國是相同的。”

仍是在強調滿清君主統治的合理與正統。

他此時說的這些,其實和《大義覺迷錄》裏的一些論述是一致的,“生民之道,唯有德者可為天下君。我朝既仰承天命,為中外臣民之主,何得以華夷而有殊視。”

這是婉襄在現代時就看的書,這些論調於她而言並不陌生,站在統治者的角度也完全能理解。

便是後世也有許多人不喜歡滿清,但他們難道還能將這段曆史從中國的曆史上摳去不成?

雍正安靜地看著她,感受到她的理解,愛意在無聲裏。

他的佛學法會應當結束了,婉襄拍了拍他的手,讓他鬆開,“我再去好好學習學習,四哥接著處理政事吧。”

這一次雍正沒有再拒絕,“朕盡量快些處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