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雍正是在引見樓接見外藩使者, 恐怕要暢飲達旦,是不會從圓明園中回到紫禁城裏的。

婉襄讓桃實在燕禧堂中鋪了床,炭爐燒得很旺, 一點都不冷, 但婉襄還是翻來覆去,實在沒法睡著。

她雖然早知道雍正有十二美人圖, 但還當真沒有細想過圖中的那些人是誰。

實際上對於這個問題,專家也始終爭論不休。

那些主張雍正好色的學者,甚至罔顧十二美人圖中那些明顯是康熙到雍正年間流行的擺設,硬要說是雍正晚年寵幸漢族女子, 十二美人麵目不同,便是明證。

左右婉襄也睡不著, 幹脆打開了係統,在她文物庫中漫無目的地挑選她搜集的文物出來仔細欣賞。

但, 這還是不足以讓她靜心。

婉襄終於下定了決心, 在搜索框中輸入了“雍正十二美人圖”。

很快就跳出來結果, 第一幅圖是“博古幽思”,著漢女服裝的美人坐在博古架前的斑竹椅上,麵對著架上無數的珍玩。

第二幅圖的美人麵貌便已與第一幅有所不同, 臉頰似乎更瘦,五官也更緊湊,拿著一支木質靈芝形的如意, 站在一處花架前賞花。

類似的花架, 婉襄在雍正十二月行樂圖中的八月賞月圖中也有見過,隻不過那幅畫的花架上繪的似乎是牽牛, 而這一幅是牡丹。

畫中的美人, 也造訪過圓明園?

婉襄旋即又自嘲, 越發胡思亂想了,似這樣的花架哪裏沒有呢?

第三幅圖為持表對菊,仕女手中拿著一隻精致的琺琅表——鍾表是雍正很喜歡的東西。

一旁的桌上花瓶之中以**清供,背景牆麵上懸掛著明代董其昌的詩句。

和前兩幅圖相比,畫中女子的容貌有了更為明顯的不同,柳葉眉彎,眼睛細長。

婉襄的心情又低落下去,一連看了幾幅,隻覺得畫上美人人人不同,也沒有一個人與她曾見過的潛邸嬪妃相似。

看到後來,婉襄忽而神誌清明起來,自己這是幹什麽呢?雍正繪人像圖,並不以真實為欣賞之要務,這十二個美人或許是一個人,或許不是,她怎麽可能從畫卷之中辨認出她熟悉之人的影子。

這一夜,她又沒有能夠守住自己的心。

婉襄的手伸向耳後,剛要關閉開關,忽而聽見了尹楨的聲音。

“婉襄?”

尾音微微上揚,似乎是在詢問,又好像沒有。

婉襄一瞬間也有無數的問題想要問他,這熟悉的聲音勾起她心頭千言萬語,一時之間也不知從何說起。

“組長,你最近生病了嗎?”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

尹楨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婉襄,我不知道應不應該恭喜你。”

她很快就明白了,他說的是她懷孕這件事。

“這是劉婉襄的命運。”

曆史上雍正必然要有一位謙妃所生的圓明園阿哥。五百年後的人歡喜或是不歡喜,根本就不重要。

他們都是看穿了這五百年歲月的人,所以在這個時刻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婉襄覺得她和尹楨似乎不是可以在深夜裏這樣對談的關係,所以她問出了她的問題。

“上年我舉辦了一場與服飾相關的直播,可惜播到一半,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暈過去了。這個朝代的太醫看不出劉婉襄的身體有什麽毛病,所以我想,或許是係統出了問題?”

尹楨回答她:“科研組的工作人員換了一些,是那一天操作的那個還不夠熟悉。好幾年了,婉襄,科研組裏的成員總是來來去去,不過沒關係的,他們會漸漸熟練的。”

可是她記得她在組裏的時候,人員流動並不大。

大家都是懷揣著極大的熱情與信念參加到這個項目裏來的,在沒有取得什麽突破性進展的時候,怎麽甘心放棄呢?

或許就是因為始終沒有取得什麽突破性進展,因為她讓他們失望?

愧疚和不安一下子充滿了婉襄的心,她覺得她還是有必要為此而說一些什麽。

“組長,是不是因為我的進度太慢了,我……”

“和你沒有關係。”即便他打斷了她的話,聲音仍然是溫柔的。

又疲憊,又溫柔。

“是我的領導能力有問題,我始終沒法讓他們完全信任我。實際上你搜集文物的速度已經遠遠超出科研組之前的預測,你沒有對不起科研組的成員。”

除了……

他平複了他的心情,“近期係統需要維護,所以運行比較緩慢,如果你有什麽很著急的事,可以直接在係統裏呼喚我。對了……”

“女子分娩是件十分危險的事,以防萬一,你待會兒打開接口,我把特效藥提前給你。”

萬一?為什麽會有萬一……

而且若是她可以直接在係統裏呼喚尹楨,他又為什麽要把特效藥提前給她。

“組長,科研組真的沒有發生什麽大的變故嗎?”她不是可以輕易哄騙的孩子。

而尹楨卻問她:“婉襄,你是因為相信我,所以才參加這個項目的。那麽,你現在也不相信我了嗎?”

戛然而止。

婉襄張開手心,在搜索框中輸入“特效藥”三個字,很快就得到了一小顆藥。

她坐起來,把這顆藥放進了床頭的一隻剔紅玫瑰紋圓盒裏,而後重新躺下來。

她好像更睡不著了。

燕禧堂中掛著一隻西洋鍾表,指針不斷地向前走,婉襄聽著輕微的機械聲,一動不動,強迫自己睡著。

天都快要亮了,朦朦朧朧之間好像忽而有人上了床,錦被之中冰涼了一瞬,她落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

煙草與薄荷,酒,還有不具名香料的氣息,“四哥怎麽回來了?”

她在半夢半醒之間。

他蹭著她的脖頸,“想在萬字房中休息的,但覺得好像哪裏都是你。輾轉反側,實在難以入睡。你怎麽沒有去後殿休息?”

她平時都跟著他歇息在後殿裏。

雍正常常嘲笑她狡兔三窟,燕禧堂不過是其中一窟而已。

“我和四哥一樣。”但在思念之外,她還有淡淡的醋意。

雍正便微微直起身體,愛憐地在她麵頰上落下一個吻。

“現在我們都睡吧。朕身上恐怕還有酒氣,等你睡著了,朕就到一旁的長榻上睡。”

他們像兩隻重疊堆放的勺子,婉襄更用力地握緊了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

她知道他已經很累了,可是她又嚐試了片刻,卻也仍然不能睡著。

在混沌之中問出了她想了一夜的問題。

“深柳讀書堂的那十二幅美人圖,四哥為什麽撤下了。那畫上畫的仕女,都是誰?”

朦朧之時條理清晰地問出這些問題,便定然是很介意。

雍正一下子沒了困意,“原來是為這件事而睡不著的,不是為朕。”

像是怨怪,又像是心疼。

“朕已著人畫了新的美人圖,那些美人圖看了這麽多年,也該讓她們到箱子裏歇一歇了。你猜得沒錯,那些仕女都曾與朕有過交集。”

他說的僅僅是“有過交集”。

“朕為皇子時,因年長,時有下部官員向雍王府進獻美人。那時朕一心奪嫡,哪裏有心思在女人身上留心,也怕背後惹上人麻煩,一概拒絕。”

“但那時福晉不是這樣想的,她太年輕了,不知道如何去做一個福晉,也不知道如何將自我與福晉這個身份融合,常常聽別人的意見,模仿別人的做法。”

和富察氏的迷茫是一樣的。

“那時候相比於其他皇子,雍王府中的姬妾是最少的。福晉怕旁人覺得是她不賢,因此堅持要從新送來的一批女子之中挑選——海常在就是那時選進來的。”

婉襄忽而想起來,第一次見海常在的時候,郭貴人和她以言語攻訐彼此,的確有提到過什麽畫像。

“朕哪有時間和功夫,但要選人進府服侍,也總要主人同意。福晉便想了這法子,讓人為她們都畫了像,交給朕挑選。”

這些畫,看來倒都是寫實的。可是仍然沒有一幅畫像海常在。

“十二美人圖中有一幅撚珠觀貓,那本是海常在。後來朕覺得這些畫都畫得不錯,便想要留下欣賞。”

“因此著畫師將這些女子的麵容都做了些微改動,以免冒犯這些女子。”

這些畫裏沒有敦肅皇貴妃。

也難怪,年氏好歹也是二品巡撫之女,若是要這般對待,未免太過無禮了。

“八月時你因為高常在之事心緒不佳,因此朕想出為你繪畫來使你高興。一時又想起深柳讀書堂中的那些美人圖畫,已有年成,想來已陳舊,便著人撤下好好收藏了。”

他抱緊了她,將臉貼在她背上,“你去過雙鶴齋麽?為何今日突然想起這件事?”

“不過是閑坐時偶然提起,所以才問一問。”

雍正輕笑起來,“那就因此一夜沒有睡好?”

婉襄不想讓雍正嘲笑他,輕輕捏了捏他的手臂,“知道我沒有睡好還吵我,快安靜些,我要休息了。”

“好。”

他溫柔地整理著她的頭發,這撫觸讓她困意漸生,她終於睡著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