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留良, 明末清初之文人學者,曾散盡家財招募義勇與入浙清軍抗衡,並曾經在抗清時左股中箭, 留下中箭, 留下 “箭瘢入骨陰輒痛,舌血濺衣洗更新”這般詩句。

順治十年時應試為諸生, 借評選時文以宣揚“華夷之分大於君臣之倫”。康熙年間他宣傳夷夏之防,留下大量的反清詩文,拒應滿清的鴻博之征,後削發為僧。

雍正時呂留良早已經逝世, 但他著書立說,留下來的思想仍為統治者所忌憚。

皇城內外之所以傳得沸沸揚揚, 倒不是呂留良的名聲實在太大,而是因為, 他的下場實在是太過駭人聽聞了。

呂留良本人被剖棺戮屍, 子孫及門人等或戮屍, 或斬首,或流徙為奴,是清代最為酷烈多文字獄。

或者也就僅此於靖難之後, 為明成祖夷十族的方孝儒。

“本朝定鼎之時,留良年方孩提,親被教澤, 方始讀書知事。更於順治年間應試, 選為諸生。”

“而後每有歲科,留良以其浮薄之才常居高等, 更以此虛名浮誇鄉裏。由此可見, 其本心毫無高尚之節。”

提到呂留良, 雍正當然是憤怒的,“康熙六年時,留良應試,因評為劣等,忽生憤棄青衿,追思明代之心。”

“康熙十七年開博學宏詞科,皇考親試錄用學行兼優、文詞卓越之士。留良得浙江當事首薦,卻固辭不出,乃至於削發為僧。”

“其時呂留良已為本朝諸生十餘年,食德服疇,更有子孫數十。忽號為明之遺民,實千古悖逆反複無恥之徒,亦無有如是怪誕無恥,可嗤可鄙者也。”

“而其所謂‘著書立說’,不過是無君無父之狂徒賣文鬻書,營求聲利之舉。”

這些都是雍正對呂留良的看法。是統治者對叛逆者的憎惡與誤解。

不過有一件事,當然也是雍正絕無法容忍的。

曾靜之所以能夠被釋放,是因為曾靜不過誤聽流言,譏諷雍正本人而已。

而呂留良的著述,出自胸臆,上誣康熙之聖德。

“他竟然還敢在書中對皇考任意指責,捏造子虛烏有之事,公然罵詛。朕是看了那些書的,其內容凡是為人臣子者,皆不忍覽閱,不忍宣之於口,不忍述之於紙筆。”

婉襄隻是安靜地聽著,其實他做過決定的事,根本就不需要她做什麽。

所以,他在她這裏尋求的是什麽?

係統雖然運行緩慢,但在婉襄查詢的時候,還是給了她結果。

呂留良這件事,其實起源仍在於雍正七年時湖南書生曾靜之案。

曾靜受詢時曾經供稱,其生長於山僻之地,素來沒有老師,也沒有親友,於州城應試,偶然得見呂留良評選時問之評語,因此才被蠱惑。

隨遣張熙至浙江呂留良家中,其子呂毅中授以其詩文,滿是憤懣激烈之詞,多妄議井田封建之語。

呂留良有徒弟嚴鴻逵,又有嚴鴻逵之徒沈在寬等人,往來投契,深信其說,妄生異心。遂與曾靜一並押解來京。

而後自雍正七年起,各省之中有似供呂留良牌位者,有私藏逆書者,為人檢舉,已經牽連下獄很多人了。

雍正八年十二月時,刑部等衙門聯合上奏,議定呂留良銼屍梟首之罪,將其財產沒入官中,其子呂葆中又牽連至和尚謀叛案中,亦銼屍梟首。

其子呂毅中則擬斬立決,餘者著官員查明之後按律定罪。同時又當曉諭州官,將呂留良所著書籍於一年之中盡行焚毀。

雍正沒有這樣做決定,甚至都沒有讓人將呂留良的那些書籍毀去。

這其實才是明智的做法,畢竟書籍之物,刊印流行自在人心,即便強行毀去,將來有糊塗人等未見其書,心中生疑,以為其中闡述聖明道理,反惜其不可複得。

更何況呂留良書中即便有大逆不道之語,在雍正看來,康熙帝聖德神功,也是不畏懼後人評說的。

“八年年末,朕思及天下讀書者人數眾多,降聖諭使各省學臣詢問各學生監等,留良之罪是否當處以極刑。

“然而天下學生,皆以為呂留良父子之罪罄竹難書,以大逆不道之最論處,實在至為恰當,並無一人有異議。”

普天率土之公論如此,國法自然不能寬貸。

“前經法司廷臣、翰、詹、科、道、及督、撫、學政、藩、臬、提、鎮等皆請照大逆之例,將呂留良與其子呂葆中銼屍梟首,呂毅中改斬立決,其孫輩俱正典刑。”

“可朕以為人數實在眾多,因此免其家眷死刑,著發往寧古塔,給予披甲人為奴。至於呂留良之書籍詩文,亦不必銷毀,其財產變價之後充為浙省工程所用。”

他說完這句話,沒有再說什麽。

而從他說他詢問天下士子意見的時候,婉襄就知道他想要問她的是什麽了。

天子做了決定,其他人還能說什麽?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若是那些士子敢說一個不字,說不定就被打為呂留良同黨。

其實是沒有意義的,但人生很多時候也就是在為了浮名,為了一些空虛的東西而努力著。

如果她問婉襄是否理解,那麽她的回答當然是否定的。

從可以因為一些言論便剝奪那個人的性命開始婉襄就已經不理解,當然更不能理解封建王朝的連坐懲罰。

可是眼前的這個人,是存在時間之差,世俗之見時她仍然戀慕的人。

她不再忍心像雍正八年時那樣和他爭吵,再傷害他了。

“不瞞四哥,其實在您向我提起這件事之前,在禦花園中偶然遇見寧嬪,她就已經同我說起過這件事。”

寧嬪的立場和雍正是一致的,隻不過或許是為了除去婉襄這個眼中釘,她加意描繪了呂留良及其子被開棺戮屍的慘狀,希望能驚嚇婉襄。

婉襄很快就反擊了。

“這世間隻有一個帝王,卻有悠悠眾口。帝王做下的決定注定要為眾人所評判,不僅僅是當代之人。”

“可無論他們如何評說,四哥不會改變你的決定,已經做完的事,也更無可更改。改弦更張是四哥最討厭的事,不必為此多費心神了。”

就算是帝王,也會猶疑,也會畏懼人言,而她不能為呂留良和他的後人做什麽,她說再多的話也不能改變曆史,她能做的隻是穩住雍正的心。

他也許也在害怕她對他的看法會因此而改變,覺得他殘忍、暴戾不仁。

婉襄抓住了雍正的手,把它放在了她的小腹上。

“它很快就會有動靜,能感受到額娘和阿瑪的觸碰了,就像嘉祥在我肚子裏的時候一樣。不必著眼於已過去之事,重要的是將來要如何做,還有沒有人敢這樣做。”

入芝蘭之室已久,藏香已經不聞,轉而飄來的是食物的香氣。

在他為她的前一句話而做出反應之前,她向他撒著嬌,“四哥去幫我把那隻炭盆炭底下的白薯取出來,我有些餓了。”

他原來不解香味來處,此時明晰,不覺微笑,“其實都已經很晚了。”

“是他要吃。”婉襄用上了她已經許久沒用的小伎倆。

雍正先讓婉襄靠在鵝羽軟墊之上,而後才站起來,拿起平日太監使用的釺子,將婉襄埋藏其中的白薯夾了出來,略涼了片刻,才遞給她。

“怎麽想起來吃這個?”

婉襄同他打官腔,“白薯貧富皆宜,不拘烹調之法,僅僅以炭火煨熟便有自然甘美之味。較之以山藥、芋頭等尤足濟世,實在是樸實有用之材,四哥難道不喜歡麽?”

“若論人才,自然如此,但於食物而言,未免太過粗疏些。”

婉襄掰了一小塊遞給他:“若是四哥嚐過一塊,就不會這樣說了。冬日裏白薯最為適宜,既可以飽腹,也可以暖身。”

像在科研所下班之後的冬天的夜晚……她望著雍正,忽而覺得一陣陌生。

她為什麽覺得自己好像從前和他一起做過這件事?

“說來這番薯還是雍正八年時福建海關監督準泰呈進,那時朕命僅於圓明園該管處栽種,這一兩年也發了無數新苗,千萬倍於彼時。”

“雍正八年……”

是她和他在一起的第二年,也是他們因為不熟悉,不理解彼此而產生最多摩擦的一年。

在今日開口問她呂留良之事的時候,他一定也想到了那時。

發完這些感慨,雍正無聲地將這塊白薯吃完了,手上殘留著白薯帶來的熱氣,撫過婉襄的臉龐。

“這一次不能再拒絕了。”

什麽?婉襄不得不將注意力轉到他的話語上。

“朕之二子之母,如何能僅為貴人?即便為嬪也太委屈,朕想讓你做朕的貴妃。朕怕你覺得朕是忘了,不能再不向你提起這件事。”

為她鳴不平,為嘉祥鳴不平,如今又是為她了。

可是嬪位就已經很好了,曆史上的劉婉襄沒有得到更多,所以她也不能。

“從未聽說過由貴人一躍而至貴妃的,四哥難道忘了《大義覺迷錄》中所言之事麽?”

她不想讓他再被世人指責了。

婉襄仍舊安慰著雍正,“其實四哥何愁沒有來日,您自己也不是一步登天的。”

他是從貝勒,親王這樣一步一步走上來的。

“且讓我也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吧。”

即便明知是謊言。

他重新將他抱在懷中,“那麽封號呢?婉襄,你自己有想過嗎?”

她覺得有些困了,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像嘉祥那樣吃飽了就睡的小豬,“四哥這是想偷懶,居然讓我自己來想。”

“‘謙’字如何,謙者,敬也,恭順謹慎。朕不揭了你那羔羊皮,旁人眼中你還是那個不讀書識字,隻以恭順小心取寵於朕的小小妃嬪……”

婉襄已經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