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水波……

“是誰……”

婉襄一睜開眼睛, 溺水之感排山倒海般襲來,有誰在撕扯著她,令她頭疼欲裂。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仿佛痛覺就會稍微減弱一些, 她也努力地睜開眼睛,希望自己不會再沉入到那片黑暗之中。

她睜開眼睛, 眼前的一切卻都令她感覺到了陌生——是這陌生感救了她,盡管這在她回想起來之後分明是不合理的。

這裏是萬字房,是她已經生活了許久的萬字房。

頭疼的感覺在一點點減退,意識一點一點清晰, 窗戶大開著,四野茫茫, 一個人都沒有。

婉襄努力地從床榻之上坐了起來,而後趿鞋, 想要朝著外間走去。

但一站起來便又是一陣天旋地轉, 讓她不得不立刻又坐回到床榻上去。

“婉襄!”

在她閉眼之間有什麽人朝著她快步走過來, 抓住了她的手臂,引導著她靠在他懷裏。

婉襄再一次努力睜開眼,抬起頭望向他, “尹楨?”

“什麽?”

她的稱呼並不能讓他滿意,反而引來了更大的困惑,“婉襄, 你在喚朕的名字嗎?”

所有混亂的, 無序的思緒為一瞬間的恐懼清掃,戛然而止。

她想起來了。

她蜷縮在他懷裏, “四哥……”

聽到她這樣喚他, 他沒有再糾纏於之前的問題, 愛憐地將她摟在懷中。

“婉襄,你終於醒了。若是你再不醒,朕隻怕要去尋婁近垣過來為你開壇設法了。”

開壇設法……那是要降魔除妖的,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麽?

“四哥,我為什麽會……”

他低下頭來望著她,“婉襄,你想不起來了嗎?那一日你在天然圖畫裏展示眾人捐出的衣物,可你走到那件雪灰色綢繡水墨白蝶紋夾襯衣身旁的時候忽而暈了過去。”

雪灰色綢繡水墨白蝶紋夾襯衣?她明明在介紹那件大紅色緙絲彩繪八團梅蘭竹菊夾袍。

“腦袋剛好砸到了魚缸,周圍人攙扶不及時,又沒進了水裏……婉襄,太醫左看右看查不出原因,你隻是中了暑熱,對不對?”

雍正說話的時候小心翼翼,好像生怕婉襄會反駁,會說出一些讓他無法承受的事。

婉襄看穿了他的心思,攀著他的手臂,順著他說:“隻是暑熱而已,頭疼也隻是因為撞到了魚缸,溺水……溺水也隻是因為魚缸裏的水。”

可她分明覺得,渾身都濕淋淋。

是她的聯想,還是這一切都隻是錯覺?

“我把事情搞砸了吧?”

那般盛會,主事之人忽而倒下,所有人一定都慌亂起來,沒有人會再有心思——至少是明麵上不會繼續遊玩下去。

“不,沒有。”

雍正的回答堅定而果決,“山東甘霖大沛,四野沾足,莊稼和百姓都有了活下去的希望;西安士兵和寧夏士兵今年冬日裏也會有足以禦寒的冬衣,你沒有搞砸任何。”

是一個很讓人安心的答案。

但婉襄很快就不安心了,因為她終於發覺雍正穿著的並不是龍袍,而是白色的喪服。

是誰……她不記得這時候有什麽大人物過世。

“恒親王。”他的語氣近乎於安撫,“五弟為人持躬謙謹,和平仁慈,頗具樂善之風。近已薨逝,朕為他定下的諡號是 ‘溫’。”

恒親王允祺,康熙寵妃宜妃之長子,同時也是康熙第九子允禟的親兄長。

允祺幼時養育於祖母孝惠章皇後宮中,九歲尚未識漢文,心性甚善,為人淳厚,和允禟是完全不同的。

“‘溫’者,為‘柔和,寬厚,和氣’,很合適。”

雍正愛憐地在她額上落下一個吻,繼續說下去,“允祉也死了。”

允祉……是雍正八年因怠慢怡賢親王兒得罪的,原來的誠親王,雍正的三哥。

“就算他死了,朕也還是很恨他。恨他氣量狹小,不識忠孝大義,以至於與皇考父子之情不能保全,與朕兄弟之誼無法存續,恨他累及愛新覺羅氏子孫……”

“可朕的心裏還是空空****的一片,與朕年齡相仿的的兄弟一個個都離去了……”

婉襄心裏也空空****地一片,“四哥,你抱一抱我,抱緊我。”

雍正依言抱緊她,他們不約而同地保持著沉默。

他在追憶年少時的時光,而她在回想自己暈厥之前發生的事。

雍正說她當時站在雪灰色綢繡水墨白蝶紋夾襯衣,可是她記得它的位置。

記憶分明停留在她介紹大紅色緙絲彩繪八團梅蘭竹菊夾袍的時候,是雍正的記憶出了什麽錯嗎?

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她的身體到底怎麽回事。

她打開了係統,發覺它能夠如常運行。

於是她又打開了文物庫,她現在需要完成的文物件數是六千四百件,而她已經完成了三千七百六十五件,那一天的直播同樣扣除了相應的文物件數。

所以和係統無關,是她身體的問題?

可這一次係統沒有任何的提醒,就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太自然地運行著。

婉襄決定不去想了。

“我在**躺了幾天了,四哥?”

“也不算很長,兩天而已。今年的五月之後又是閏五月,好像五月永遠都不會結束一樣。”

“嘉祥,這兩天好嗎?”

雍正很快回答她:“嘉祥幾次來看你,你都沒有醒來,她就安靜地坐在你身旁,抓著你的手,看起來像個大人。”

“朕知道她這幾日很不安,所以都是夜間朕帶著她睡的。朕也是才知道,原來她那小腿一蹬過來,其實也挺痛的。”

他蹭著她的臉頰,“朕於是又想起來她在你肚子裏的時候,日日對你拳打腳踢,你是那樣柔弱的人,如何能承受得住?”

“往後朕不再提在同你生一個孩子這樣的話了。朕不能隻考慮嘉祥,而不考慮你要承受的痛苦。”

“不是四哥一個人的孩子。”婉襄閉著眼睛找到了他的手,“隻不過生而為女子,有時候不得不承受這樣的苦痛。”

不是多聖潔,也不是多偉大,更不是這樣歌頌幾句,就可以消除痛苦。

擺在婉襄眼前的是一條必經之路,走不走早已經由不得她選。

桃實端進了一碗藥,放在雍正手邊,他鬆開了她,“婉襄,你的頭磕在魚缸上,除卻一點點外傷,並沒有什麽值得吃藥的,太醫並沒有貿然給你開藥。”

“不過你之前不是說,吃丹藥還不如喝人參湯麽?朕想來想去,覺得還是給你喝一些人參湯更好。”

是之前他覺得疲憊,服用既濟丹的時候,她心有不滿,隨口說的。

實際上最相信人參能延年益壽的人就是他的好兒子乾隆,他吃人參的方式可謂多種多樣。

譬如將人參切成薄片,放入口中含至無參味之後再嚼碎咽下,其他方式還有研末吞服,文火燉服,浸酒飲服……等等等等。

“乾隆……”

她想同他說乾隆的事,這兩個字出口之後即刻便又反應過來,她怎麽能如今說起未發生的事?

“乾隆?這又是什麽?”

婉襄想掩飾自己的倉皇,避開了他的目光,“沒什麽,隻是我還沒有清醒,胡亂說的罷了。”

雍正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最後沒有,他拿起勺子,一點一點地喂婉襄喝參湯。

人參的味道並不好,就沒有哪一種藥材味道是好的。

婉襄的身體仍然有些虛弱,此時也還沒到雍正休息的時候。

他讓她重新在床榻上躺平,正欲囑咐她幾句而後離去,他們忽而都聽見了一陣隱隱的哭聲,是嘉祥的。

“小公主今夜不知怎的一直不肯睡,嚷著要見萬歲爺和您,奴才想著……”

獲螢很快就抱著嘉祥走進來,她一看到父母就不再哭了。

在獲螢懷中待不住,拚命地往婉襄的方向拱。

婉襄張開了手,“過來,額娘抱你。”

嘉祥臉上還有沒擦幹淨的淚水,自己坐在床榻邊緣蹬掉了鞋子,便迅速地往婉襄的床榻裏側鑽,而後抱著婉襄的手臂警惕地盯著獲螢,似乎害怕她再把她抱走。

“母女連心,嘉祥這是知道你醒了。”

婉襄心疼地為嘉祥擦幹淨了眼淚,而後向獲螢道:“就讓公主留在這裏吧,這幾日你相比費了很多心思。”

獲螢真正的主人仍舊是雍正,她望向他。

“讓公主留在這裏吧,好幾日沒有和額娘親近了。”

獲螢這才退下去。

雍正仍然坐在床榻邊沿,將她們母女兩人都摟在懷裏。

嘉祥以為是做遊戲,笑得格外地燦爛。

婉襄的用自己的額頭蹭了蹭嘉祥的,“這幾天有沒有想額娘?”

“想。”嘉祥把這個字的尾音拖得很長,奶聲奶氣,“額娘……睡覺!”

雍正笑道:“她是說額娘太懶,總是在睡覺。”

婉襄瞪了他一眼。

又舉起嘉祥的小手,“同皇阿瑪說再會,皇阿瑪要去忙了。”

今日的嘉祥格外地聽話,“阿瑪……再會!”

從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變成兩個字。

雍正大笑起來,在嘉祥的目光之中親了親婉襄的額頭,“嘉祥乖,阿瑪很快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