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祥每日睡的早, 但用完晚膳,也總要先和婉襄,和雍正玩一會兒, 消消食再睡覺。

她此時還玩不了什麽複雜的玩具, 婉襄著匠人照著他小時候最心愛的一套玩具給她做了一套積木,各種形狀都有, 也用的是對人體完全無害的顏料,教她認形狀和顏色。

康熙喜歡數學,諸皇子自然也學過,怡賢親王的數學還是雍正親自教的, 他現在也很習慣婉襄會一些尋常女子不會、不懂的東西,因此婉襄在他麵前教嘉祥, 也是大大方方的。

“把三角形的積木遞給額娘。”

嘉祥在玩玩具的時候喜歡和婉襄互動,聽話地把一塊紅色的三角形積木遞給婉襄。

婉襄接過來, 笑著誇獎她:“我們嘉祥真聰明, 嘉祥在搭什麽呢?”

聰明歸聰明, 就是不愛說話,她隻是望著婉襄笑了笑,而後又傾著身體把婉襄手裏的那塊積木拿回來, 放在她剛剛疊好的方塊上。

婉襄低下頭去,用她的視角去看,“嘉祥搭了一座小房子, 大家都可以住在裏麵, 對嗎?”

也不知嘉祥到底聽懂沒有,總之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忽而又伸出手去, 把整座“房子”都推倒了。

她常常這樣做, 有時候也會搭出一些婉襄沒見過,也沒教過的東西,很快又推倒重建,樂此不疲。

這是一個培養想象力和創造力的過程。

今日雍正似乎很忙碌,也的確是應該的,畢竟白日都被牽連在後宮的漩渦之中。

嘉祥戌時就要睡覺,玩累了躲到婉襄懷裏。

她要先在勤政親賢殿的後殿中睡,而後跟著婉襄他們回到萬字房裏。

一片黑暗之中婉襄抬頭看著那塊“為君難”的匾額,莫名地歎了口氣。

“圓明園中官兵,應廣其升遷之路。朕打算令果親王等商議圓明園官兵增補之處,如何增補。”

果親王是雍正的第十七個兄弟,名為允禮。

年紀和雍正差的多,不過雍正登基不久,就給了他郡王爵位。

而後又因為人直樸謹慎,品行甚佳,辦理理藩院及三旗事務有功,而晉封為親王。

更重要的是,果親王沒有子嗣,雍正的第六子,也是他和婉襄之間的那個孩子,將會被乾隆過繼給他為嗣。

“這樣很好。若是無有升遷之路,天長日久,官兵們不能銳意進取,難免生憊懶之心。”

雍正忙於政務,婉襄哄完了嘉祥,也不是沒有事做。

他望了她一眼,“怎麽想起來補這隻五彩耕織圖瓶的?”

是嘉祥房中為賊人碎掉的那一隻。

“這隻五彩耕織圖瓶是嘉祥心愛之物,如若不然,也不會放在她的寢室裏了。我還是想將它修補好。”

雖然不會再給嘉祥了。她自有別的用處。

“四哥先專心批閱奏章吧,今日大約要很晚了。我還有很多話想和四哥說。”

他卻反而停下筆,“你這樣一說,朕如何還能有心思批閱奏章?不若說完了話,你同嘉祥早些休息,而後朕自己一個人將這些事做完。”

婉襄不置可否,雍正便想法子套她的話。

“今日旁的事先不提,郭貴人和海常在倒好似變化不小。郭貴人從前的品味……身上顏色總多到朕眼睛疼。”

“而海常在說話舉止總是矯揉造作,那眼睛眨的,朕都替她累得慌。如今倒是都改了。”

他評價的是其他妃子,婉襄哪裏能插話,便低著頭清理瓷瓶上的裂縫,沒有回應他。

雍正從龍椅上站起來,走到她身旁坐下,而後歪著頭,像看嘉祥一樣看著婉襄,“吃醋了?”

婉襄當然沒有,但她心裏也莫名地生起火來,她煩躁的仍是晚膳時他最後的那句話。

“她們都是四哥的妃子,我怎能不讓四哥看呢?”

更何況還是她自己教她們改去這些習慣的。

雍正便坐直了,神色也淡下去,“朕倒是也沒有要注意她們的意思,隻是你也跟朕在一起這樣久了,朕卻從未見你吃過朕的醋。”

男人和女人的想法,有時候還當真不一樣。

婉襄見他一臉抑鬱不樂,心裏反而莫名鬆快了些,“四哥待別人從沒有待我這樣好,我又為什麽要吃其他人的醋?”

“她們都是四哥的妃子,原本……”

都應該輪流侍寢的。

“我的存在已經剝奪了她們的權利與義務,這時候還要吃醋,還要逼著四哥對她們更差,豈不是太沒有心了麽?”

雍正長歎了一口氣,“朕若能與你早些相逢,也許……”

有太多的“也許”。

“四哥有沒有想過將她們遣散呢?許多妃嬪還是有娘家的。”

盡管她知道他不會的,這想法太驚世駭俗了。

就算是清末,文繡想要和溥儀離婚都是如此艱難,更何況是如今。

“登極之後,喪期過去,她們日日都找各種由頭到朕麵前晃悠的時候,朕還真想過。”

婉襄此時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麽。

“可在你眼中,這是給她們自由,是為她們好,她們自己可能不是這樣想的。”

“若是朕當真將她們送回母族,即便朕再三強調她們無錯,她們的家人,外人,都未必會這樣想。”

“皇家所出之婦,更無再蘸之理,否則朝堂之上那些漢人儒生的口水都能將朕淹沒。”

他沒有再說下去,隻是靜靜地望著婉襄。

“所以,在禮法允許的範圍之內,四哥應當對她們更好。”

“那你呢,婉襄?你的底線是什麽?”

“四哥問我的底線,是以此為基準,從此不越限度,還是……”

否則的話,其實沒有什麽意義。

“朕想要遵循自己的本心行事,應當已經不會冒犯你,冒犯你我之間的情意。”

他是個自信的,能力足以睥睨天下的君王。

“關懷是作為夫君應當給予的,賞賜、俸祿是作為帝王應當給予的。除此之外……”

即便她再愛他,一想到他也會像對待她一樣對待旁人,也會不愛他。

“怎麽就忽而說到了這裏。”

盡管雍正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作為君王,應當賞罰分明。今日朕懲罰她們,若來日她們有做得好之處,朕當然也會獎賞。還有……”

“婉襄,你又是如何想繼後之事的呢?”

他今日在眾人麵前說自己不會再立皇後,雖然知道史實如此,可是他從沒有同她透露過分毫這想法。

婉襄望著雍正的眼睛,誠懇地道:“我從沒有想過。”

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做皇後。

大清的繼後都沒有什麽好結果,順治的孝惠章險些被廢,康熙的孝昭仁被封為繼後之後不過隻活了一年,孝懿仁更是隻活了一天,多少有些克妻的能力在身上。

雍正沒有繼後,乾隆的那位繼後,著名的那拉氏,與乾隆斷發決裂。

雍正選擇不立繼後才是對的,他的妃子之中無有人能擔當地起這個位置,無論是熹貴妃、寧嬪,還是她自己,都有缺憾,都不完美。

“隻要能和您如現在這樣,歲歲常相見,我就已經滿足了。”

不能奢求太多了。

而有一個問題,更值得討論。

“春秋戰國時期,齊國的齊威王和齊宣王曾經多次派人尋找傳聞之中的洞天福地,燕國的燕昭王也曾派人東渡大海前往海上仙山尋求仙藥。”

不僅沒有成功,到後來,連自己的國家都被滅了。

“到了一統六國的始皇帝嬴政,為求長生不老,派遣徐福帶領五百童男童女,前往蓬萊仙道尋仙問藥,他死時不過五十歲,還是春秋盛年。”

“漢朝時最偉大的帝王,漢武帝亦熱衷於求仙問鬼,多次為方士所騙,最終承認沒有所謂仙人,遣散方士,停止求仙。”

她覺得她說的已經夠多的了,雍正卻忽而道:“漢代雍州有一仙人名為伯山甫,給自己外甥女吃了一粒仙藥,二人一同得道飛升;唐貞元十年,有一女冠子名為謝自然,白晝升天成仙。”

婉襄未免不悅,“凡人飛升成仙的案例倒真是不少,但皇帝呢?”

雍正卻絲毫不因婉襄反駁他的話而生氣:“為帝王者,已經享盡人間富貴,還想要成仙,未免太過貪心。”

“道乃宇宙之根本、萬物之起源,修行的意義在於悟出世間真理,與成仙毫無關聯。”

“那四哥還……”

“朕求仙訪道,服食丹藥本也不為成仙,無非想延年益壽而已。朕好像在很久之前就知道朕一定會遇見你,可朕還是走到距離你太遠的地方了。”

他已經是秋天了,而她還在春日裏。

她麵上飛起的紅霞,常常讓他想到春日裏氤氳成一片的桃花。

回望自己的人生,卻發覺隻剩下一片又一片落下的枯葉。

“所謂紅鉛,含真餅子一類的東西,朕從未服用過。長期服用的既濟丹,其中也不過都是草藥,若是你不相信,朕可以將方子拿給你。”

“這丹藥於朕而言有益無害,入口之物,劉裕鐸當然是仔細審過的。”

“若是你仍然不放心,朕可以承諾你,若是將來朕再服食新丹藥,定然會事先告知於你,如何?”

帝王之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