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嬪妾和海常在隻是結伴出門散心, 偶然散到了金魚池附近。恰好見兩個小太監站在光風霽月敞榭之中不知議論著什麽,一時好奇便朝著他們走了過去。”

海常在在雍正麵前寡言起來,便一直都是郭貴人回答雍正的問話。

“誰知我們走過去, 便發覺金魚池中的魚不知道為什麽死了好些, 那兩個小太監就是在金魚池裏當差的,也說幾年間從未見過這樣的事。”

“正好嬪妾身邊的聞鶯隨口說了句, ‘或者是有人丟了什麽不該丟的東西下去,將這些魚毒死了。’”

“嬪妾想著覺得有理,便讓人取了撈網來,試著在死魚最多的地方撈了一會兒。而後……而後就……”

而後就撈上來一包藥渣, 裏麵含有大量的馬錢子。

裕妃當機立斷,立刻就先將郭貴人和海常在一同扣下了, 著人帶了這包藥渣到太醫院去,又讓劉裕鐸趕著到雍正麵前來回話。

郭貴人今日穿著一件杏黃色萬字葵花紋氅衣, 鈿子上用黃玉料石做成的葵花紋結子裝飾, 整體和諧, 使得她整個人的精神與容貌都好了不少,叫旁人看著亦十分舒服。

海常在這時也開了口,“嬪妾與郭姐姐的確都隻是路過金魚池, 在金魚池當差的那兩個小太監皆可以為嬪妾等作證。”

“嬪妾生長於江南水鄉之中,從小沒有少和魚蝦打交道。知道這些魚不會無緣無故死去,定然是有人投毒作怪, 請萬歲爺明察。”

婉襄很少和郭貴人以及海常在見麵, 但今日看來,她們二人都有很大的改變。

海常在說的話不長也不短, 但望著雍正時眼神始終清明, 再沒有搖頭晃腦, 眼神亂飛之事,這無疑也增加了她這些話的可信度。

裕妃也向來是護著她們的,“若當真是你們做的這件事,又何必自己揭發,惹出這樣的麻煩來。”

“依本宮看來,這怕是有人做賊心虛,想要銷毀證據。偏偏又出昏招,殃及池魚。隻等著劉大人檢驗這些藥渣,看看能不能關聯上宮中的某個人,看看到底是誰的藥方罷了。”

婉襄心裏其實已經有計較了。

這應當不是李貴人的安神方,恐怕和安貴人脫不了幹係。

安貴人來到圓明園,和寧嬪一起住在杏花村裏。

杏花村就在金魚池以北,是一處最近的水澤。

恰好劉裕鐸從勤政親賢殿偏殿裏匆匆走過來,想是已經查驗完畢了。

果不其然,“回稟萬歲爺,臣已經查驗過這些藥渣,並與太醫院近來開具的藥方對比過,這張方子應當是安貴人的消腫止痛方。”

也不能怪婉襄懷疑安貴人。李貴人提及的,眼神奇怪的人中有她,服用含馬錢子藥材的人也有她,就連住得離金魚池近的都有她。

雍正的臉色黑沉地難看,這件事牽扯到越來越多的人了。

“傳安貴人過來。”

他的話音剛落,婉襄便聽見了寧嬪的聲音。

她回過頭去,果然見寧嬪帶著晴蒲,表情嚴肅地朝著勤政親賢殿走來。

她沒有等通傳,直接走到雍正麵前,“嬪妾給萬歲爺請安。”

寧嬪說話時候的語氣難得地染上了一點急躁,像是又有什麽大事發生了一般。

這感覺令婉襄不安。

“寧嬪?”雍正直起了身體,“你此時過來,是有什麽事要稟告麽?”

“啟稟萬歲爺,今日午後安貴人喝了藥後照常歇下,半個時辰之前忽而劇吐不止,而後口吐鮮血。”

“嬪妾為她請了李太醫過去治療,太醫說她中的也是馬錢子之毒,幾次灌下催吐之藥都無果,她此時……她此時恐怕已經……您要過去見安貴人最後一麵麽?”

“什麽?”

雍正霍然從龍椅上站了起來,將自己手邊的一隻粉彩竹節杯摔在了地上。

那隻杯子碎裂在他憤怒的聲音裏:“又是馬錢子,朕的後宮都快要被這東西禍害完了!你們到底是怎麽辦的事?”

“今日有人毒害後妃,是否明日便要在朕的茶水裏下毒了?”

“請萬歲爺息怒。”

殿中眾人一下子都跪下去,這也是婉襄第一次見雍正對嬪妃發這樣大的火。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誰都不能幸免。

不過,婉襄的反應和雍正是不同的。

她清楚地記得,安貴人長壽,一直活到了乾隆十四年。

怎麽會……

雍正努力地克製著自己這一刻的怒氣,“給朕查!都給朕查明白了!朕就不信了,登極已有十年,到如今還有這樣多的人不服朕,要在暗地裏用這些伎倆互相殘殺。”

“寧嬪,你同熹貴妃一起去查。若是查不出所以然來,什麽貴妃,什麽嬪,你們都不必在這位置上呆著,聽清楚了嗎?”

“萬歲爺容稟!”

婉襄不必回過頭去,也知道是熹貴妃來了。

後宮之中的事總是這樣一波三折,有時候比前朝的事還要更複雜。

熹貴妃腳步匆匆地進了勤政親賢殿,她又恢複了她往日的雷厲風行。

就算是雍正發怒,她也是跪在最前麵的那一個。

“啟稟萬歲爺,臣妾在牡丹台中聽聞安貴人中毒之事,即刻便想到應當是有人想要殺人滅口,因此很快趕到了杏花村裏。”

她回過頭去,斜睨了她後方的寧嬪一眼,“寧嬪也太著急了些,人都還沒有咽氣,你就已經來萬歲爺這勤政親賢殿報信了。”

“萬歲爺,李太醫已經救下了安貴人性命,您可以不必過於擔心。但……臣妾亦在安貴人房中發現了這樣的一封絕筆信,請您過目。”

那圖很快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將那封信奉給了雍正。

雍正展信詳讀,殿中眾人仍舊跪著,也都忍不住抬頭,仔細觀察雍正的神情。

實際上隻有憤怒和荒唐而已,他眉間的青筋都在隱隱地跳動著。

他的第一個問題問的是熹貴妃:“這封信,你看過了麽?”

熹貴妃凜然無懼,“臣妾自然是看過的,否則如何知道這是一封遺書?不過這上麵的內容臣妾一字未改,臣妾的宮女不足信,安貴人身邊的宮女都可以為臣妾作證。”

“好,好。”

雍正冷笑起來,“欺君之罪,當如何懲處?”

他並沒有在問具體的某一個人,殿中人不寒而栗,卻也仍舊齊齊回答,“當誅九族。”

雍正輕巧地將這張重逾千斤的紙丟了出去,“很好,朕的後宮之中有值得誅九族之人,朕一定會將她揪出來的。”

“劉裕鐸,你如今雖沒有見過安貴人,但,李奇聲診斷安貴人所中之毒為馬錢子。”

“馬錢子之毒性究竟如何,隻要及時催吐,便可以免於遭難麽?”

劉裕鐸立刻道:“回稟萬歲爺,中草藥之毒性如何,討論之時不能缺少用量。”

“譬如上一次李貴人能夠及時脫險,是因為她飲下的毒藥本就不多。而那位死去的宮女應當和李貴人喝的是同一碗藥,她們身量差不多,一個多一個少,最終導致了不同的結果。”

“其實馬錢子為劇毒,若是用量足夠,是定然可以將人或是牲畜毒死的。”

“但……假設今日從金魚池中撈上來的這些藥渣為安貴人所用,那麽這些馬錢子,還是不足以將安貴人毒死的。畢竟……畢竟安貴人體型壯碩,非一般女子可比。”

說得簡單一些,不過就是毒死一匹馬和一隻雞,用的藥量一定是不同的。

太醫學者們總喜歡把簡單的話說得複雜,完全不考慮自己的聽眾究竟是個什麽水平。

“原是如此。若非下藥之人計算失誤,今日之事隻怕就要終結在安貴人身上,令真正的凶手逍遙法外了。”

雖然還不知道那封遺書上具體寫了些什麽,但一個不想死的人,也沒想過死,更沒想過畏罪自殺的人,是肯定不會提前寫下遺書的。

殿中人大約都聽得懂。

婉襄忍不住望了寧嬪一眼,她的位置隻能看見寧嬪的側顏,她此刻麵無表情,讓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麽。

而雍正的目光在熹貴妃與寧嬪身上反複交替,最終落在熹貴妃身上。

“熹貴妃。”

他隻是喚了她一聲,也讓素來淡定的熹貴妃在此刻微微地抖了抖。

“臣妾在。”

“孝敬皇後彌留之際,你曾經吩咐春暉堂的兩個宮女,故意將和碩和惠公主病重的消息透露給了她,你已經在朕麵前承認過這件事,如今朕再問你一次,事也不是?”

“皇上……”熹貴妃猛然抬起頭,在這片刻之間眼中已經盈滿了淚水。

“皇上……”她再喚他一聲,話語之中滿是哀求。

雍正眼中沒有半點憐惜之意,“是也不是?”

熹貴妃的臉色一下子灰敗下去,“是。”

“如此無德無行,不敬主母之人,是否不足以觸及後位,母儀天下?”

婉襄不知道熹貴妃是用怎樣的心情應下這一聲“是”的。

她不忍再看熹貴妃,不忍看著一個人幾十年來的夢想碎在一瞬間,收回目光時,她不經意間又望見寧嬪。

她也沒有在她臉上看見笑意,或許是提前預知了雍正接下來要說的話。

雍正的目光不再落在熹貴妃身上,而是平等地看向她們所有人。

“朕早已逾知天命之年,與故孝敬皇後結縭四十餘載,相濡以沫,鶼鰈情深。今皇後崩逝,朕已心灰意冷,立誓此生不複立皇後,使眾嬪妃知之。”

寧嬪無力地跌坐下去。

蘇培盛在這時走進殿中,“回萬歲爺,杏花村那邊來報,安貴人醒了。”

雍正當即做了決定,“擺駕杏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