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安貴人砸碎的那套茶具碎片太多了,婉襄將它們全都收攏在了一起,耐心仔細地分門別類,準備一一修補。

距離蘇答應病逝已經過去了三、四日,熹妃離開之後桃葉立刻回到了暖閣裏。

沒有追問起她們談話的內容,遵從婉襄的意願將她攙扶回到了下房之中,每日悉心照顧。

劉婉襄這副身體到底算不得富貴出身,休息了這幾日也就漸漸有了好轉的跡象,有精神起床了。

這一日天氣晴好,婉襄想了想,幹脆將房中的桌子搬到了院中,又給自己搬了一張椅子,在日光底下整理瓷片。

不下雪也不起風的時候,日光還是很暖的,婉襄享受著這片安寧。

從劉婉襄進入永壽宮當差開始,這個小院子便隻是她一個人住著,大約是皇帝打了招呼,熹妃安排的結果。

後來桃葉和婉襄交好,便也回稟了永壽宮的掌事宮女住進了這個院子。

過午膳時分,桃葉從永壽宮中下值回來,一進院子看見婉襄在做這樣的事,便又少不了埋怨。

“姐姐,身體才好了些,你又做這些費精神的事了。今日的藥可都吃了?”

婉襄打算先從茶壺拚湊起,但那碎片太多了些,也不知是否有缺少,她便裁了紙,在上麵寫了編號,用漿糊粘在上麵,到時拚接方便。

她貼完了一張,抬頭望著桃葉笑了笑,“都吃了,反正在屋子裏也是無聊,不若出來曬曬太陽。”

延醫問藥,都是在熹妃的永壽宮中完成的。

婉襄還沒有醒來的時候太醫為她診治過一次,而後就隻留下了幾帖藥,桃葉日日守著風爐煎給她吃。

而那個夜晚之後婉襄也沒有再見到過雍正,或是蘇培盛、小順子……他身邊的任何人。

他好像對她不聞不問。

熹妃篤定了婉襄將來會成為雍正的寵妃,可婉襄若不是洞悉曆史,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會成為妃嬪。

雍正……到底是怎麽想她的呢?

桃葉進屋子裏去淨了手,而後自己也搬了一張椅子過來坐在婉襄身旁,小心翼翼地擺弄著她標記好的那些碎片。

“姐姐,為什麽有些碎片上有兩張紙片,有的卻隻有一張呢?還有,這是什麽符號?”

婉襄看了一眼,桃葉好奇的是阿拉伯數字。

在穿過來之前,婉襄是學習過以毛筆寫就繁體文字的,但此時為了方便快捷,她還是在紙片上寫了數字。

“這些紙片標記的並不是碎片,而是裂縫。它們都是位於茶壺中心的碎片,同時要與很多塊碎片連接,所以貼了許多標簽。”

至於數字——

“小時候鄰舍住了一個西洋來的傳教士,我和巷子裏其他的孩子都跟他混熟了,這是他教會我們的西洋文字。”

婉襄畢竟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她所了解和認識的東西都隻能埋藏在這些謊言裏。

桃葉點了點頭,又在刹那間生出了興趣,“那姐姐能教教我嗎?它們都是什麽意思?西洋人拿它們計數?”

如今的這套茶具於婉襄而言其實十分重要,但她也不忍心拒絕桃葉,便重新進屋子拿了紙張,把漢字和阿拉伯數字都寫下來一一對上。

桃葉很小就進宮了,那時帶她的嬤嬤讀書識字,因此她也能看得懂一些簡單的漢文。

“你先學會認數,我往後慢慢地教你怎樣用它計數。”

婉襄用手指點著數字都教過她一遍,而後桃葉便十分虛心地坐在一旁學習,也不再打擾婉襄了。

冬日裏日頭短,才至申時,日色便不敵冬風,叫人覺得身上寒冷了。

恰好婉襄也終於能將那個茶壺拚湊完整,將所有的碎片收拾在了一個布包之中,剛想要和桃葉一起將桌子搬回屋中去,便新來了訪客。

“二位姐姐快放下,這樣的粗活讓奴才來做便好了。”

婉襄和桃葉同時停了手,望向院門前嬉皮笑臉的小順子。

他很快走進院中,待婉襄捧起了那些碎片,便將桌子抬起來重新放回了原位。

做完這件事之後繼續笑眯眯地同婉襄和桃葉打招呼,“二位姐姐,這幾日過得怎麽樣?劉姐姐,你的病都好了?”

婉襄微笑著同他道了謝,“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多謝掛念。”

而桃葉卻扁了扁嘴,“我今年才十四,才不是你姐姐呢。”

小順子察言觀色,立刻賠禮道歉,“是奴才剛進宮的時候,教奴才的老太監讓奴才見了誰都客氣些,並不是存心要占姑娘的便宜。”

桃葉並不是什麽不依不饒的人,聞言也就點了點頭,輕輕放過了。

婉襄其實有些焦躁地想要知道小順子的來意,“小順子,你今日過來,可是因為萬歲爺又有什麽東西要讓我修補麽?”

小順子反而覺得奇怪,“萬歲爺又不是不知道劉姐姐您身體不適,怎會在這時候拿那些東西來影響您休息。”

“對了。”他望一眼婉襄手中的瓷片,“姐姐不會是閑不住,又開始鋦瓷了吧?”

婉襄握著那些碎瓷的手緊了緊,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心虛。

本來就隻是一句閑話,小順子見婉襄不回答,也就沒有再追問什麽。

“今日無事,隻是掛念劉姐姐,所以過來看看。不知道姐姐這裏有沒有什麽事要讓奴才幫忙的?”

若是雍正再不召婉襄,她和小順子的情分其實也就到了頭,犯不上拿什麽事來麻煩他。

“沒有什麽,熹妃娘娘待我很好,這段時日仍舊不叫我上值。”

婉襄忽而想起什麽,“十月是萬歲爺萬壽節,你那裏沒有事做麽?”

雍正的生日在農曆十月三十日,距離此時也不過還有十幾日罷了。

近來宮中人大多都很忙碌,婉襄雖不出門,也聽小宮女們下值之後說了許多閑話。

天子壽辰,有多少繁華富貴自不消說,她以為滿宮裏如今隻她一個閑人。

小順子便幹咳了一聲,仍舊嬉皮笑臉,“出來透口氣,也躲個懶,劉姐姐別戳穿。”

說完這句話,他急於轉移話題,凝視了婉襄片刻。

“不知劉姐姐額上的傷如何了?姐姐生得這般花容月貌,若是留下了什麽痕跡,可真是罪過一樁。”

這個問題讓婉襄心裏重新燃起了一點希望。宮中遴選秀女,都是不允許身上帶傷痕的。

她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的傷口,“本來也隻是不小心磕了一下,總纏著紗布不讓摘,我自己倒覺得好得差不多了。”

“那便好了,可惜宮女並不能讓太醫看診……”

這是超脫於他們能力之外的事,小順子沒有繼續說下去。

“姐姐今日也要鋦瓷嗎,奴才見過萬歲爺的那隻杯子,竟然能一點水都不漏,實在很好奇。”

他這番話讓婉襄心裏忽上忽下的,一時間覺得生理上都有些不舒服起來。

但看小順子這樣興奮好奇,又有些不忍心拒絕。

或者這也能算是她的職業習慣,到她生活的那個年代,鋦瓷這門技藝幾乎都已經失傳了。

她在故宮工作,平時也會無償地幫助故宮工作人員之外的普通人修補瓷器,若是有人圍觀或是感興趣就是最好,能有一個人著手學習,於她而言都是值得高興上很久的事。

“是準備鋦瓷,不過這一次要準備的東西麻煩些,若是你沒有什麽急事,可以在一旁坐坐。”

正好也讓她打聽一下那個夜晚桃葉究竟是怎麽讓雍正知道這件事的。

隻是若這樣的話,桃葉就不能在場了。

桃葉對鋦瓷這件事仍然是沒有什麽興趣的,“鍾粹宮的長鶯今晚要過來找我幫她看花樣子,我就不陪姐姐了。”

“我回去收拾收拾屋子,正好也再學習一下。”

桃葉的女紅做的很好。婉襄剛剛穿過來的時候從大宮女那裏分過來一些給她們修補衣物和襪子的活計,都是桃葉幫她做完的。

她主動告辭,婉襄自然求之不得,“若同長鶯一起繡花,太晚了對眼睛不好。”

桃葉在這時候表現出了一種不符合年紀的老成,“姐姐還說我,今日補這隻茶壺,恐怕也要補到半夜。”

她說完便離開了,婉襄收回目光,卻發覺小順子仍然追隨著桃葉的背影。

婉襄心中頓時有些不安起來,“小順子?”

若小順子當真對桃葉動了什麽心思,可絕不是什麽好事。

蘇培盛的徒弟,將來有多少前程……萬一以權謀私……

桃葉隻想要平平安安地在宮中呆到二十五歲而已。

她喚了小順子一聲,他才回過神來,“哦,沒什麽。隻是有些好奇劉姐姐和桃葉之間的關係,硬闖幹清宮的勇氣,可不是誰都有的。”

硬闖幹清宮?桃葉不要命了!

婉襄本就是想要打聽這件事,沒想到小順子自己就提了起來。

她立刻追問她:“什麽叫‘硬闖幹清宮’,你說清楚些。”

小順子見婉襄皺著眉,表情嚴肅,便知道她還不清楚桃葉那天晚上做了些什麽。

拉著婉襄在桌子一側坐下來,便開始複述那天他所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