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貴人和海常在都住在福海西岸的曲院風荷, 兩人看起來是冤家,在紫禁城中因齊妃之事分開居住,搬到圓明園裏, 又擇了地方住到一起。

鬥了一輩子的人最了解彼此, 或者她們也是這樣。

曲院風荷,和平湖秋月一樣仿照杭州西湖之景, 周圍水邊種了許多荷花,已經過了季節,大部分的花朵都凋謝了,露出花心之中的蓮蓬。

青翠可愛, 令婉襄想起方才路過福海時,在湖上采蓮的那些采蓮女所唱的歌謠。

“采蓮南塘秋, 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 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 仰首望飛鴻。”

是《西洲曲》。

“貴人, 您不進去麽?”

婉襄才想起來自己已經在曲院風荷門前站了許久了。

她鬆開了近處為她握住的一枝蓮蓬,“等會兒回去的時候記得折幾枝蓮蓬給嘉祥玩,或許她會覺得有趣。”

桃實點了點頭, 而後主仆二人一前一後地走進了曲院風荷裏。

這裏隻有一座五間闊的大殿,郭貴人住在東麵,海常在則住在西邊, 此時兩人都在明間裏喝茶說話。

見婉襄進門, 也不知是太熱,還是無聊, 兩人都有些提不起精神, 不過勉強互相問了好而已。

海常在百無聊賴地剝著栗子, “劉貴人當真是貴人,今日從哪裏來,難得過來坐坐。”

婉襄早已習慣了她們這樣的態度,“從接秀山房過來,陪著裕妃娘娘說了會兒話。”

海常在便停了手,聽郭貴人道:“自去年夏秋以來,裕妃娘娘便總是和貴人在一起,倒把我們姐妹倆都忘了。”

“貴人真是好本事,不僅能讓萬歲爺死心塌地,就連裕妃娘娘也更喜歡你。”

不過就是這些酸話,婉襄全不放在心上。

“隻是天氣熱,貴人和常在不常常出門走動罷了。今日若是無事,其實我也不會去探望裕妃娘娘的。”

婉襄開門見山,海常在和郭貴人下意識地同彼此對視了一眼,俱都清楚了婉襄的來意。

“哎呀,我和海妹妹呢,都是這後宮中的明日黃花了。”

她長歎了一口氣,神情卻淡漠,看起來也並不是十分難過。

“萬歲爺顧念舊情,年節下的賞賜是不會缺的,但旁的……這樣清冷下去,怕是有一日連份例銀子都不能按時發了。”

“劉貴人,我和海妹妹可比不得你,三天兩頭能得萬歲爺賞賜。今日是金,明日便是玉,不是珠花,便是寶石方勝的。”

她隨手拔下發髻上的一隻如意連環翠玉簪扔在了桌上,“就這點東西,若是看得上你就拿走,若是看不上,我也沒有法子。”

也把婉襄當成是來討飯的了。

婉襄並沒有伸手去拿,“這是寧嬪娘娘的事,我並不打算代勞。”

她也並不攬功勞。

“六月時西北慘敗,八旗兵定之家人人戴孝,京城白日黑夜都隻聞哭聲一片。郭貴人有憐憫之心,他們應該感激你。”

案幾上還放著過了時節的菱角,海常在在這時一直一言不發。

一直到以芊手剝完一整隻菱角,方才道:“八旗兵丁的家人可憐,我們大好的年華困在這深宮之中,難道就不可憐?”

“劉貴人和寧嬪要做好人,不必饒上我們。說白了,我們也不過是比他們略好一些,不大愁吃穿罷了。”

“一隻羊禿了,便要薅另一隻羊的毛給他麽?”

郭貴人是將門出身,對於這些戰死沙場的將士還是心存憐憫的。

但海常在顯然更為利己一些……不過這也沒什麽好苛責的。

人若是過得不好,如何還能夠有閑心為旁人思考呢?

婉襄便又望向了郭貴人,“其實穿衣打扮,一如炒這栗子。小熟者大生,大熟者小焦,大小要均勻,火候也要合適,方才能炒出個個都頂好的栗子。”

“譬如郭貴人此刻,旗頭上本已經花團錦簇,去了這支如意連環翠玉簪,看起來色調才更和諧。”

郭貴人今日穿的是一件玫紅色領袖花卉氅衣,領上蒲桃袖,腰間合歡綺,十分華麗。

看的出來郭貴人喜歡的就是這樣華貴的風格,以至於旗頭之上各色宮花、珍珠翡翠堆滿,家常裝束,卻比裕妃還要華麗些。

婉襄望了她片刻,想了想,伸手摘下了一朵大紅色的芍藥,又將一旁的珍珠流蘇也摘下來。

隻留下一朵與衣料同色的芍藥花,並幾片翠玉製成的小簪子,看起來就像是花朵盛放在綠葉之間。

“郭貴人的衣服實則已足夠華麗,若是再用這麽多珠花,隻會顯得頭重腳也重,叫人不知道應當看哪裏。”

“人們喜歡欣賞花團錦簇,是因為大自然鬼斧神工,配好了所有的色彩和形狀。可人的審美有時候並不是那麽高級的,並不是堆了越多華貴的東西就越美。”

而且郭貴人的膚色並不白皙,也不適合玫紅色這樣高飽和度的顏色。

“郭貴人平日可以試試天藍、湖藍這樣的顏色,恐怕會更襯貴人美貌。發飾也多選點翠、玉石製成的飾物,以淡雅為宜。”

“至於妝容……貴人其實生得十分英氣,是後宮女眷之中獨一檔的美麗。貴人自己若是不喜歡,也想要搭配衣服飾物,不如將眉毛的弧度畫得和緩些。”

“脂粉不宜太白,比貴人原本的膚色略白一些即可。若是貴人不知如何是‘略白’,可以比照一下自己的手背,這就是最適合的顏色。”

“否則臉上的顏色同身上不搭配,也隻會讓人覺得怪異,而不會以之為美。”

婉襄說了這麽多,郭貴人仍舊一副將信將疑神色,膽四下打量婉襄,又想起她這兩年獨得盛寵,不覺也漸漸相信了。

“我身邊親近的宮女都同我一樣,並不擅長此道,我也總是喜歡什麽,便往頭上戴什麽。”

她斜睨著婉襄,仍有些放不下方才的架子,“難道我送些珠花耳飾什麽的給寧嬪,你就願意教我?”

婉襄鄭重地向她承諾,“若是郭貴人捐出這些珠花耳飾,百姓會感激你。並且我也會不遺餘力地同您分享穿衣妝容之道。”

女為悅己者容,在婉襄這裏,也可以斷成女為悅己,則容。

就算日日都要被關在這見不得人的去處,哪怕隻是臨水自照,也希望自己是美麗的。

海常在剝菱角的手也越來越慢,“你的出身分明也不高貴……你的儀態是同誰學的?”

婉襄原來就打算將海常在一同收服,“一是要時時提醒自己,講話的時候不要有多餘的動作,眼神不要亂瞟。”

“但若是海常在多年來皆是如此,恐怕也很難改過來。”

海常在正要起身離開,婉襄又叫住了她。

“常在請等等。我那裏有一塊萬歲爺賞賜的西洋進貢來的全身鏡,雖則照得並不是很清楚,但於常在而言也足夠使用了。”

這個時候的製鏡水平,其實也還說得過去了。

雍正賞賜給她的那麵西洋鏡以銀為背,正麵是玻璃,邊框鑲嵌有各色寶石,以銅塊澆鑄成西洋花卉,十分精致。

“常在平日無事,可以常常坐在鏡子前,時刻檢查自己的儀態是否正常,以鏡為鑒,天長日久,自然就能慢慢改過來了。”

海常在不似郭貴人那樣天真,“劉貴人,西洋鏡可是很珍貴的,價值遠遠超過了我能給出來的那些首飾,既是如此,你圖什麽呢?”

圓明園中的嬪妃大約都是這樣想的,婉襄是最不缺這些首飾的人。

或者還要以為她和寧嬪是害怕旁人也會得寵,巴不得大家都打扮得老氣橫秋,令雍正看也不想看一眼。

“我不圖什麽。”

婉襄很快回答她,“若是圓明園中所有宮妃都拿出了自己的東西,隻有海常在您一人沒有,萬歲爺會怎樣想?”

“我也不是說我有多麽善良,多麽為一個同自己無關緊要的人著想,但……我的出現對您,對其他後宮妃子而言或許都不是一件好事,您就當這是彌補。”

海常在凝視了婉襄片刻,心念數轉。

她的神情實在太好捉摸,婉襄看她一眼,就知道事情可成。

“隻要你說話算話,等寧嬪過來曲院風荷的時候,我會配合她的。”

婉襄自然會說話算話。

近黃昏時分了,日色將福海之上萬壽塔影鍍成了金黃之色,婉襄也應當回去了。

“勤政親賢殿或許郭貴人並不方便去,白日我大多數時候都在萬字房中,郭貴人若是無事,可以過來坐坐。”

“至於那西洋鏡……如今還在宮中,若是海常在著急,這幾日我便著人送來。”

她站起來,郭貴人與海常在也都站起來相送。

婉襄又在湖邊站了片刻,夕陽西下之景,永遠讓人心情平靜。

已經出來了半日,尚未謝盡的荷花在微風中微微搖曳著。

湖上采蓮女仍舊唱著那首《西洲曲》:“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令她想念她的四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