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麽在拉扯著婉襄,讓她不要睜開眼睛。

“警告,警告,執行者快速失溫中,執行者快速失溫中,請迅速離開當前環境……請快速離開當前環境……”

“婉襄,你真的想好了要參加這個項目嗎?封建王朝是會吃人的,我們並不能完全保證你的平安……”

“婉襄……婉襄……”

“婉襄姐姐,你醒了!”

在婉襄睜開眼睛的一瞬間,有什麽人握住了她的手。

下一刻桃葉滿是擔憂的目光便映入婉襄眼簾,“婉襄姐姐,你終於醒了。”

婉襄耳邊不再有那種刺耳的提示音,她腦海裏的一切都沉寂著,沒有一點聲音。而她終於也不再感覺到寒冷,她是在哪裏?

銀絲銀線錯織的錦被,精致的地毯,紅漆描金的窗戶,銀絲炭燒就的暖爐……

像是在熹妃的暖閣裏。

桃葉更用力地握緊了她的手,婉襄從她手心感覺到了溫暖和安心,“婉襄姐姐,你醒了就好了,太醫還說怕你會醒不過來……”

這話出口的一瞬間桃葉便察覺到了自己失言,迅速地轉移了話題。

“這裏是熹妃娘娘的暖閣,婉襄姐姐,你還記得昨夜發生的事麽?”

婉襄閉上了眼睛,努力地在腦海中調動出昨日的記憶,雍正前來鹹福宮的時候她並沒有暈厥過去,人在瀕死的時候,意識仍然是清晰的。

“皇上駕到!”在小太監尖利嗓音之中,婉襄奮力地回過頭去。

她身體裏的燃料好像在這時候就燃盡了,控製不住地向前栽倒。

寒冷讓她的感官麻木,她已經完全向它屈服了,居然沒有感覺到一點疼痛。

在閉上眼睛之前她望見一角明黃色迅速地朝著她走過來,在她身體騰空的那一瞬間裏她又重新有了知覺。

好像有很多人都在那一刻之後迅速地圍了上來,為她披上了厚重的毛皮,期望能給她帶來溫暖。

但更溫暖的總是人的體溫,婉襄努力地想要抬頭看一看他的模樣,可惜再如何奮力也隻能望見他線條流暢的下頜。

她靠在他的胸膛上,額頭上的鮮血染紅了龍首,上麵的金絲銀線也刺地她的傷口生疼,她再一次不自覺地發起了抖。

“婉襄,醒一醒,你不能睡過去……”

婉襄不回答,皇帝低下頭來望著她,君臨天下的沉穩終究是被一點一點滲入其中的焦躁所擊碎。

婉襄耳邊又有了風,是他抱著她走進了鹹福宮的正殿裏。

正殿之中的懋嬪和她的宮人聽見了皇帝駕臨的聲音,急匆匆從內殿走出來的時候恰好迎麵遇見了雍正。

雍正的腳步沒有停下來,停下來的人是蘇培盛。

在洞開的殿門之前,冷風呼呼地灌進來,“懋嬪娘娘請留步,奴才要代萬歲爺問您幾句話……”

婉襄察覺到自己被平放在了床榻上,周遭的一切都溫暖,融化了她身體裏血液凝結成的堅冰。

她感覺到她的感官在一點一點地恢複著,腦海之中的係統也重新有了信號。

“婉襄,醒一醒。”是科研組長尹楨的聲音。

“婉襄,醒一醒!”她終於知道為什麽她會覺得雍正的聲音很熟悉了,原來是和尹楨的聲音很像。

可她是為什麽會想不起來,從前朝夕相處的科研組長的聲音的呢?

她好像也想不起來他的樣子了。

那聲音從她腦海之中消失了,沒有再打攪她。

婉襄不想睜開眼睛,但她也沒有睡過去,蘇培盛的聲音隔著內殿的門傳過來。

“懋嬪娘娘是著鹹福宮的主位,理應約束照顧鹹福宮中的妃嬪,為何明知蘇答應身患重病,急需太醫診治,卻故意拖延,以致蘇答應不幸辭世……”

蘇答應……原來蘇答應已經病逝了……

“熹妃娘娘到!”

在太監的聲音裏,婉襄沒有聽見懋嬪的回答。

內殿的殿門再一次被打開,這一次熹妃和懋嬪同時走了進來。

雍正坐在婉襄床邊,明黃色的背影遮擋住了婉襄的視線。她看不見懋嬪,隻能看見熹妃,她們無聲地對視了一眼。

熹妃很快將自己的目光移開了。

“懋嬪,本宮並沒有做過什麽對不起你之事,你為何要以蘇答應之死來誣陷本宮?”

她是鈕祜祿·納耶岱,永遠理智而冷靜,永遠一針見血地將自己從嫌疑裏摘出來。

回應她的仍舊是懋嬪的譏誚,“誣陷?這件事尚且沒有做成,熹妃娘娘若是要在萬歲爺麵前這樣說,那便是您在誣陷嬪妾了。”

“啊!”

她的話音剛落,雍正便一腳將床榻旁邊的炭盆踢到了懋嬪身旁。

滾燙的銀絲炭大約有不少都落在了懋嬪身上,她身邊的宮女迅速地圍繞在她身旁,撲滅了她衣物上的火星。

“萬歲爺……”婉襄從懋嬪的聲音裏聽出了淚意,“嬪妾是最早陪伴您的女人,是您兩個女兒的母親……”

“這也不是你行差踏錯的理由。”

皇帝的聲音在懋嬪心上澆築成了一層冰霜,讓她整個人無力地跌坐了下去。

“嬪妾早該知道,萬歲爺的心裏裝滿了天下,早已沒有嬪妾了。梅亭舊日恩情,如何比得六宮中新窈窕……”

“懋嬪,你還不知錯!”

天子一怒,周遭所有人都跪下來請罪,“請萬歲爺息怒。”

“朕念你曾為朕誕育了烏仁圖與其其格,甫一登基便將你封為懋嬪,與誕育皇子且順利撫養皇子成人的裕嬪一樣,你還有什麽不足?”

烏仁圖與其其格應當就是懋嬪夭折的那兩個女兒的名字。

古代與現代不同,嬰孩的夭折率太高,父母並不會在一出生的時候就給孩子們取名字。

懋嬪的兩個女兒都是未足月便夭折的,卻仍然有名字,說明雍正是深愛過她們的。

“還有什麽不足?”懋嬪反問了一句。

她已經被憤怒和悲傷衝昏了頭腦,她可能是滿屋之中唯一不懼怕雍正的那個人。

“嬪妾早就同您說過了,嬪妾寧肯不要這個嬪位,不要任何封號,隻求您給烏仁圖與其其格公主的封號。”

懋嬪向前膝行數步,跪在雍正腳邊,仰起頭無比渴望地看著他。

“她們都已經不在了,不需要您和百姓的供養,她們是您的女兒,本應是大清最尊貴的公主……”

這一次雍正並沒有推開她,或許是多年前的那種心碎,重又在這時候無比真切地包裹住了他的心。

可他的聲音仍然是沉靜的。

“皇家禮法,不曾活過周歲的孩子都不齒序,不上玉牒,也沒有封號。朕不能因為你,因為朕自己的孩子壞了規矩。”

這是一個帝王再標準不過的回答。

懋嬪的神態更急切,吞咽下了淚水,“您是天子啊……禮法與規矩都是人定下的,求您……”

雍正沒有回答。或許是因為他早已經回答過了。

懋嬪收回了她抓著雍正手臂的那隻手,她再一次無力地跌坐了下去,又在刹那間冷笑了一下。

“萬歲爺可以將自己的兒子過繼給罪臣,又可以將一個黃口小兒冊封為親王,這些都不算是壞了規矩……”

齊妃的兒子三阿哥弘時被過繼給了康熙帝第八子允祀,而敦肅皇貴妃的兒子愛新覺羅·福惠八歲夭折,以親王禮葬,後追封和碩懷親王。

“您這般看重熹妃,可曾想過這也是打了她的臉?”

愛新覺羅·福惠被追封為親王的時候,熹妃的四阿哥弘曆還不過隻是個沒有封爵的“光頭阿哥”。

“僅僅隻是因為本宮不曾答允你,於萬歲爺麵前為你的女兒求取封號,你今日便做下了這樣的事。懋嬪,你瘋了。”

熹妃的這句話說完,癱坐在地上的懋嬪重新積攢起了力量,“嬪妾瘋不瘋有什麽要緊,已然病篤至此,長年累月都不過是一個廢人。”

“你隻是沒有嚐過失去孩子的滋味而已。可是熹妃,你的宮女都這樣會爬龍床,牢牢地籠著萬歲爺的心,你說將來會不會再出現一個愛新覺羅·福惠?”

從這些對話之中,婉襄已經幾乎能拚湊出整件事的因果。

蘇答應曾經是永壽宮裏熹妃的宮女,在未得熹妃允許的情況下侍奉了帝王,得到了答應的位份。

而懋嬪為女兒求封號的念頭由來已久,自己不能說服雍正,試圖讓熹妃幫忙進言卻遭到拒絕,因此懷恨在心。

今夜終於有了這樣一個陷害熹妃的機會,婉襄隻是又在其中做了旁人的棋子。

“夠了。”

雍正最終出言製止了這場鬧劇,“傳朕旨意,鹹福宮懋嬪罔顧宮中嬪妃性命,無故責罰宮女,今日起禁足於鹹福宮中半年,無詔不得外出。”

有人再一次將婉襄溫柔地抱在懷中,路過重新跪地筆直的懋嬪。

“萬歲爺待舊人這般涼薄,不知新人會否唇亡齒寒……嬪妾是將死之人,快要與烏仁圖與其其格團圓了,隻怕未必能撐得過萬歲爺這六個月的懲罰。”

她開始喃喃自語,似是十分苦惱,“等嬪妾到了地下,要如何同女兒們說起萬歲爺呢……”

婉襄緊緊閉著眼睛,有一片雪花在紙傘到達之前落到了她的眼皮上,頃刻之間化成了淚水。

下雪的時候真安靜,世間萬物的聲響都匯聚成偏殿之中那隱隱的,無關乎真心的哭聲。

不過都是可憐人。

“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