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七年,秋。

紫禁城低矮的宮人房舍之中坐著一個容顏清麗的姑娘,正拿著一隻鬥彩纏枝花卉紋碗思索著什麽。

這隻碗胎釉精細,造型玲瓏,風格輕盈秀雅,碗底六字雙行外圍雙圈,內容為:“大清雍正年製”。

是簇新的,沒有一點歲月的痕跡。

在她沉思之間,門外忽而又闖進來一個年輕姑娘,大聲嚷著:“婉襄姐姐,你怎麽在這裏幹坐著,萬歲爺就要來了,你難道不害怕嗎?”

“哐啷。”

柳婉襄思索地太過出神,一時間被這闖進來的姑娘嚇了一跳,拿著那隻碗的手抖了抖,好好的一個瓷碗就這樣落在青磚地上碎成了兩半。

那姑娘本就有些一驚一乍的,眼見瓷碗碎裂,越加慌亂起來,“哎呀,婉襄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想要彎下腰去將那瓷碗撿起來,卻很快被婉襄伸手攔住。

婉襄自己小心翼翼地將那兩半碎片撿了起來,溫言同那姑娘道:“桃葉,姐姐跟你說過好幾次了,做事情要耐心些,不要這麽毛躁。”

桃葉見婉襄認真端詳了那碎片片刻,麵上漸有震驚之色,心中越加害怕,“婉襄姐姐……這不會是什麽不好的征兆吧?”

剛剛親手砸掉了一隻雍正時期的鬥彩花紋碗,婉襄雖有些心疼,也隨口安慰她:“別多想,隻是摔了一隻碗而已,並不代表什麽。”

婉襄震驚的隻是這瓷碗的裂口。

她不會記錯的,它碎裂的痕跡和現代她所看見的,嚐試修複的那隻碗是一模一樣的。

“曆史之所以是曆史,就是因為它已經發生了,且不能被改變。”

這是22世紀文物鑒定與修複科研組的組長尹楨送婉襄回到雍正王朝時,意味深長地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她來到這裏已經有一個月的時間了,但她從沒有一刻像此刻一樣具象地體會到尹楨這句話的含義。

“婉襄姐姐……姐姐?”

名叫桃葉的宮女又輕輕推了推婉襄,她才從自己的迷思之中走出來,對著她笑了笑,“萬歲爺來了便來了,自有熹妃娘娘頂著,你怕什麽?”

婉襄一麵說,一麵手上不停,磕破了一個原本為另一隻碎裂的茶杯而準備的生雞蛋,用小刷子沾著蛋清在花卉紋碗裂縫的邊緣仔細地塗抹起來。

婉襄是22世紀的一名文物修複師,修複過的瓷器沒有上千也有數百,做這些事已經形成了肌肉記憶,不需要任何思考。

刷完之後,她將兩半碎片嚴絲合縫地拚接在了一起,而後迅速地拿出一條細麻繩,在花卉紋碗可以受力的兩側將它纏繞了起來。

僅僅隻是纏繞還不夠,婉襄四下看了看,伸手拔下了桃葉頭上的一支素銀簪子,“借姐姐用一用。”

她將那簪子插進了麻繩裏,一圈一圈地仔細纏繞,直至完全繃緊。

一旁的桃葉又抱怨起來,“姐姐,不過是個普通的碗罷了,費心力修複它做什麽?要是萬歲爺不滿意你修補的那隻青花小馬,熹妃娘娘可不會替你我頂著的!”

桃葉並不是活在幾百年後的人,並沒有對著這樣一隻碎裂的碗扼腕歎息過,當然是不會明白這樣的一件器物對於她而言的意義的。

婉襄自她從現代帶來的工具包裏找出了銅絲和鐵砧子,將銅絲按在鐵砧子上麵放平了,又拿出小鐵錘,一下一下,用力與間隔都均勻地敲打著銅絲。

她在製做鋦釘,需要在銅絲上敲出一模一樣的菱形紋。

桃葉見她不說話,越加著急起來。

婉襄的心卻仍舊很靜,隻是淡淡地反問了她一句,“熹妃娘娘的確不會替你我頂著的,所以呢?”

雍正六年九月初九,雍正最所鍾愛的阿哥愛新覺羅·福惠夭折,在後宮之中曾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敦肅皇貴妃年氏留存於世的最後一點痕跡也被抹去。

皇帝“心痛不可解”,即便是一年之後也是如此。

而在三日之前,這位阿哥的一周年忌日之時,熹妃的四阿哥,也就是未來的乾隆皇帝自西二所入永壽宮探望母親時不小心打碎了這位早夭弟弟留在永壽宮中的一隻青花馬。

熹妃冰冷的目光頃刻之間就落在了恰好在內殿當差的桃葉身上,婉襄奉茶進去,壯著膽子向熹妃立下軍令狀,接下了這件差事。

桃葉雖然天真,但並不是不知事,聞言就垂頭喪氣地坐在婉襄身旁,“對不起,姐姐,都是我連累了你。”

婉襄隻是笑著搖了搖頭。

她此刻雖然不過是一個在選秀時被雍正黜落了的宮女,在熹妃的永壽宮裏當差,同桃葉沒有什麽區別,可她的原身並不是平凡人。

若算上那些夭折的皇子皇女,其實雍正的孩子也並不算少。

但曆史上有載,真正為他生兒育女過的嬪妃卻也不過七個,此刻婉襄占據的這副身體,正是雍正最小皇子的母親劉氏,也就是後來的謙妃。

她手中的花卉紋碗剛剛向她印證過曆史的不可改變性,她這一次應當會安然無恙的。

鋦釘已經打好,婉襄用剪刀將它們一個一個剪了下來,而後固定在盤鉗上,以鐵錘敲打,彎折成了現代訂書釘的樣子。

一旁的桃葉已經開始抹淚了,婉襄到底不忍得,隻好出言安慰她。

“你放心吧,萬歲爺是聖明天子,不會因為這一件小事就對我們喊打喊殺的。奴才雖然是奴才,也是人命。”

桃葉性子憨傻,聽見婉襄這樣說,卻也不過高興了一刻,“可若是……若是隻是小事,熹妃娘娘為什麽要替四阿哥遮掩,讓我們當墊背的呢?”

這個問題,讓婉襄打磨鋦釘的手停了停。

她該怎麽和桃葉解釋呢?

因為敦肅皇貴妃的確是太得帝心了,以至於她最後一個兒子去世時,連雍正唯一在世的兄弟也因為在他們母子的喪事上表現不佳而遭帝王訓斥。

既是如此,熹妃又如何會讓她唯一的兒子去觸這片逆鱗,冒這個險?

她隻能敷衍過去,“父母愛子,必為之計深遠,做母親的總容忍不得自己的兒子身上有任何汙點。別想那麽多了,來幫我個忙。”

婉襄從她的工具包裏找出了金剛鑽和一把如孩童玩具一般的小弓,她讓桃葉拿著它,而後沾了茶水,塗抹在弓繩上。

金剛鑽的鑽頭也同樣沾水,它被婉襄纏繞在了弓繩上。

方才說話時婉襄已經在瓷碗上繪過鑽孔的位置,此時隻是需要用金剛鑽將這些孔洞打出。

在現代她用慣了牙機和金剛砂鑽頭,此時回歸原始,她倒是還真有些不習慣。

桃葉認真地看著她幹活,一時之間也忘記了方才的悲傷,轉而問她,“姐姐,這碗有什麽特別呢?若是用壞了,再向內務府要一個就是了。”

婉襄打趣她,“此時倒是一副財大氣粗模樣了,你做宮女辛苦,難道燒瓷的匠人燒出這一個碗來便不辛苦?手握一針一線,都應當懂得珍惜才是。”

好不容易把所有的孔眼都鑽好了,婉襄拿起方才做好的鋦釘,小心翼翼地用小錘子釘了上去。

釘完了側邊的,她解開麻繩,在方才繩子纏繞過的碗底釘完了最後一根釘子。

可這還不是最後一步。她將剩餘的雞蛋清從蛋殼中倒了出來,攪入生石灰,調和成了膏狀,而後糊在了釘過釘子的地方。

桃葉仍舊愁眉苦臉,“也隻是看個樣子罷了,難道還能真不漏水?姐姐還費心修補它呢,說不準片刻之後你我二人就要被萬歲爺劈成兩半了。”

婉襄靜靜地看著剛剛修補完成的花卉紋碗,等著上麵的石灰蛋清膏凝固,唇角微彎,“不會的。”

在她仔細欣賞著這個陶瓷碗,沒有放過一寸縫隙的時候,植入她腦海中的係統同時自動啟動了。

“該樣本信息已采集完成,與已發掘文物相匹配,需要更多目標,請繼續努力。”

作為來自未來世界的穿越者,婉襄來到清宮做妃子的目標當然不是和雍正皇帝談戀愛,而是盡可能地觀察古代的一切事物,通過她的眼球把信息傳輸到現代去。

在穿過來之前,她是做過相應的曆史培訓的,她清楚劉氏的一生是如何過的,所以她其實並不太理解為什麽科研組會選定謙妃為目標。

十六歲之前就入了宮,十六歲被封為劉答應,在常在、貴人這樣的位份上混了整整三年。

三年之後雖然為雍正帝生下了一子,但到雍正帝駕崩的時候也不過是個嬪位。

曆史上她被稱為“謙妃”,還是從乾隆那裏批發過來的妃位。

一個透明人,不引人注意倒是不引人注意了,可她要如何才能盡快搜集到最多的文物信息呢?

“爭寵。”

冷冰冰的機械音再一次出現在腦海裏,婉襄被嚇了一跳,才想起來是自己忘記關閉係統了。

在她剛穿來的這一個月裏,為了讓她盡快適應清朝普通人的生活以免露出馬腳,除了掃描完成的時候,係統是很少主動跟她說話的

婉襄也有些習慣了,她把她的手挪到了耳後,關掉了看不見的係統開關,重新鎮定下來。

花卉紋碗上的石灰蛋清膏已經完全凝固了,婉襄把她的手帕墊在碗下,向碗中注了水,正要說話,便見門外一行人腳步匆匆,在她們的房門前停下。

領頭的那個太監是……雍正皇帝身邊的蘇培盛。

在前輩穿越者帶回來的影像視頻裏,婉襄見過更年輕時的他。

桃葉已經發起了抖,婉襄猶自鎮定著把方才的那枚銀簪插回到了桃葉的發髻裏,而後拉著她行下禮去。

蘇培盛在她們麵前站定,他身旁的灰袍小太監嗓音尖細,“萬歲爺要見劉姑娘,哪位是?”

說話的間隙裏桃葉已經被嚇丟了半條命,見沒有提及她,立刻渾身癱軟了下去。

婉襄很快回答:“回公公的話,奴才姓劉。”

青磚地的上她看見蘇培盛的影子微微點了點頭,一抬拂塵,便要往他來時的方向走。

婉襄站起來,回頭看了桃葉一眼,輕聲道:“桃葉,待會兒看看它會不會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