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這……”

秦太醫趕過來給越浮鬱探了脈, 然後皺了皺眉,又仔細探了一次,確認確實是沒什麽毛病, 越浮鬱這脈象再健康不過, 怎麽都不像是剛剛劇烈犯過咳疾的樣子。

但麵前的馬車裏一位太子殿下本人、另一位是太子太傅, 他們倆也都沒必要說瞎話把他這個太醫叫過來啊……秦太醫小心看了下宴示秋, 看得宴示秋不禁心驚:“秦太醫?”

秦太醫又小心看向越浮鬱,發現越浮鬱神情間有些病懨懨的……於是對自己醫術十分有把握的人精秦太醫明白過來,他小心收了探脈的手, 然後回稟道:“殿下的身體並無大礙, 方才犯了咳疾,該是受了點風寒的表征, 不過並不嚴重, 晚些時候臣給殿下熬一帖藥服下,殿下小心著莫要再著涼便好……也莫要鬱結於心,多憂多慮不益於康複。”

秦太醫剛才的反應可不像是“並無大礙”的, 這會兒又聽到“鬱結於心”幾個字, 宴示秋眉間蹙得更厲害了。

偏偏越浮鬱這時候還偏過頭對他笑:“就說了沒事,老師關心則亂了。”

秦太醫退出了馬車,留下宴示秋和越浮鬱兩人繼續獨處。

“見昭……”宴示秋輕歎了一聲。

越浮鬱仍然抓著宴示秋的手沒放, 聞聲他還是一臉乖順的看著宴示秋:“怎麽了,老師?”

越浮鬱的目光炯炯發亮,宴示秋不得不垂下了眼:“……沒事。”

“哦。”越浮鬱也不追問,他握了握宴示秋的手, 又笑了一下, “老師不要擔心, 我當真沒事。老師的書看到哪裏了?我接著給老師念書好不好?”

“……好。”

宴示秋點了點頭, 撿起剛才隨手丟開的書,翻開後遞給越浮鬱。

馬車仍然在平穩的往前走著,宴示秋闔上眼靠在廂壁上,聽著越浮鬱用輕緩的語調給他念書。

宴示秋想,還是得和越浮鬱談一談。雖然很尷尬,但越浮鬱心思敏感,一直避而不談並不能讓越浮鬱放下,反倒進退都不是……

談一談吧,不然自己心裏也總忍不住去想,說開了或許對彼此都好。宴示秋抿了抿唇,又想著……或許這次回京後,他也該從東宮搬出去了。

他這個太子太傅已經在東宮住了許久了。

……太久了。

這天行進的隊伍在一處城池停下,所有人都入住城內的皇家驛館。

秦太醫如他所說,給越浮鬱熬了一帖藥送上來,越浮鬱就坐在宴示秋房間裏慢吞吞的喝藥,慢得宴示秋都看不下去。

“不苦嗎?”宴示秋忍不住問。

越浮鬱愣了下,然後他垂了下眼:“……老師又要催我動作快一點,然後趕緊回自己房間去嗎?”

宴示秋一頓。

越浮鬱繼續慢吞吞的喝藥。

最後他朝宴示秋示意了下空藥碗,還笑了一下:“喝完了……我回房去了,老師早點歇息……明天我還給老師念書,可以嗎?”

看著這樣的越浮鬱,宴示秋忍不住又輕歎了一聲氣,然後他看向前來收碗的姚喜以及一邊站著的硯墨:“你們先出去吧。”

這些天下來,姚喜和硯墨也算是看出來了,太子殿下和宴太傅之間必然是鬧了不小的矛盾。硯墨整日跟著宴示秋,知道的並不多,反倒是姚喜伺候在越浮鬱身邊,隱約猜到點什麽,但……那猜測太過驚世駭俗,所以姚喜也不敢表露出半分,連私下裏和硯墨說小話時都不敢提起一丁點意思。

這會兒聽到宴示秋這樣吩咐,姚喜和硯墨趕忙就退出去了,出去前還很貼心的將房門從外給關好了。

“老師?”越浮鬱靜靜的看著宴示秋。

宴示秋垂下眼,思索片刻後他還是抬起了頭,認真看向越浮鬱,盡量的克製自己想要逃避的目光。

“見昭,我們聊聊。”宴示秋清了下嗓子,聲音放得有些輕。

越浮鬱的手微微攥了下:“……好。”

宴示秋就想要一鼓作氣說出來,但他剛說出了一句“之前在建陽府的事”,其餘的話還未來得及出口,便被越浮鬱打斷了。

越浮鬱突兀的問他:“老師是不是打算離開我了?”

宴示秋喉間一堵,原本要說什麽也一下子就給忘了似的:“……見昭?”

“我知道錯了,”越浮鬱看著宴示秋的眼睛,不躲不閃道,“我不該冒犯老師,不該覬覦老師,我知道錯了,我會改……老師要是生氣,罵我打我都好,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宴示秋的腦子一時間更加混亂,他感覺自己的理解能力可能有點問題,或者是越浮鬱的語言邏輯是壞的。

“……你說什麽?”宴示秋不禁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

越浮鬱的表情卻很平靜,仿佛他剛剛隻說了很普通的話,仿佛宴示秋這會兒也是認真在反問他一樣,越浮鬱很認真的又要重複一遍:“我說,我知道錯了,我不該對老師抱有覬覦之心,雖然之前在建陽府驛館裏發生的事是意外,我並不想讓老師受那樣的苦,但我也無法否認我那時確有私心,我……”

“越浮鬱!”宴示秋頭更疼了。

越浮鬱眨了眨眼,突然歪了下頭:“老師……很意外嗎?老師突然說要和我談談,我還以為是老師你接受這個事實了……”

宴示秋蹙著眉頭。

他之前不跟越浮鬱談那次意外,隻是單純覺得尷尬、覺得沒必要談,但他從沒想過,越浮鬱會對他說“覬覦”。

看來今晚要談的話題又多了一個要命的重點。

“見昭……”宴示秋理了理自己的思緒,然後看向越浮鬱,“首先是之前建陽府驛館發生的那件事,它隻是一件意外,不值得我們一直惦記著,你明白嗎?”

越浮鬱很是順從的一笑:“好。”

就差把“老師怎麽說,我就怎麽聽,我自己的意思不重要”寫在臉上了。

宴示秋又揉了揉太陽穴,按自己的思緒接著說下去:“你也不用因為那天的事,就一直對我忐忑不安……你沒必要覺得不安心虛,我沒怪過你,也不……”

“老師真的沒有怪過我?”越浮鬱眼睛一亮,當下高興得很真切。

宴示秋頓了頓,然後點了下頭,繼續道:“……也不應當怪你。以我那天的狀況,你確實是為了幫我……我總不能因著那種藥當真丟了命,那實在太滑稽。雖然當時我神誌不清,你那會兒是清醒的,但具體狀況具體分析,那次意外不能怪到你這個清醒的人身上,那實在太不講道理,事實上我之前也覺得挺對不住你的,你太在意我這個老師了,當時許是隻想著要怎麽幫我,根本沒有認真為你自己想過……”

越浮鬱驀地站起身,走到宴示秋麵前蹲了下來,他握住了宴示秋放在膝上的手:“不是的,老師……你該怪我的。”

宴示秋垂下眼看著越浮鬱,抿了下唇後他才接著道:“剛剛說想和你聊聊,我原本想聊的也就差不多是目前這些了。我本是想跟你說,發生過的事就發生過了,我不想因此和你有嫌隙,我們就當之前的事沒有發生過,你不要再一直惦記在心上,我們就繼續像尋常師生那樣相處便好。”

越浮鬱抬眼看著宴示秋:“那現在呢,老師還想跟我說什麽?”

“我還想說……該是我對不住你。”宴示秋抽出一隻手,落到越浮鬱頭頂輕輕揉了揉。

越浮鬱一怔:“老師?”

“見昭,你把對老師、對兄長的依戀,誤會成對心上人的愛慕了。”宴示秋溫聲循循道,“是我不好,我早就知道你對我的依賴,可我沒太上心糾正你,以至於發展到如今的境地……”

越浮鬱明白了。

“老師……素商,你是覺得,我並不懂什麽叫愛慕,我是把對師長的依賴,解釋成了慕少艾,是嗎?”

宴示秋眉眼間帶著憂愁。

越浮鬱站起身,從仰視宴示秋變成了俯視,他抬手摸了摸宴示秋的臉,隨即莞爾:“素商,我不是傻子,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在想什麽。”

宴示秋微微偏過頭,躲開越浮鬱的手。

他有點後悔了,可能不該今天和越浮鬱聊的。

“我是依賴你,我離不開你,可這與我愛慕你並不矛盾的……”越浮鬱的手劃過宴示秋的頭發,“我原本……確實未曾往這方麵想過,我隻想著,反正我們是要一直在一起的,老師答應過要和我一直在一起。”

直到那天夜裏,看著宴示秋肩頭的紅痣,越浮鬱發現自己心間的驚顫。

“我若是隻把你當老師,當兄長,”越浮鬱說著,莫名有些咬牙切齒起來,“我若是當真隻把你當老師……那天若是當真隻有為你解藥的念頭……那當時你藥效過去後,我就該馬上和你分開,而不是、而不是……舍不得退出去……更不會在之後為你洗身時,又起了反應,要不是怕弄醒了你、害你氣惱,我當時……”

“夠了,見昭。”宴示秋閉了閉眼。

頓了一下後,宴示秋又改了口:“越浮鬱,不要再說了。”

越浮鬱卻不管不顧的俯下身抱住了他:“不要離開我。”

“我本不想對你說這些,我本也想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可是老師,你不理我了……你雖然嘴上不提,可那之後你的反應,對我的每一次躲避,都在提那次的事……”

“老師,你還關心我,對嗎?我知道錯了,我會改的,老師不喜歡的我都會改,隻要老師不反悔,你曾說過會永遠和我在一起……但是老師,你不能否認我對你當真是愛慕,你可以罵我可以打我,可以說我不配喜歡你、我不能喜歡你,可你……不要否認我的心意,好不好?”

“求求你了,素商……”

宴示秋有些茫然的被越浮鬱抱著。

許久之後,宴示秋輕聲開口:“叫老師。”

越浮鬱很乖順的點了點頭:“老師。”

“之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好,沒發生過。”

“以後我也隻是你的老師。”

“好,老師。”

“放開我。”

聞言,越浮鬱鬆開了手,一雙眼亮晶晶的看著宴示秋。

又沉寂了許久,越浮鬱突然軟下了語調道:“老師,對不起,我混賬了,我剛剛不該對老師說那些話的。”

宴示秋垂著眼:“出去吧。”

越浮鬱“嗯”了一聲,又說:“老師,明日一早,我們就和以前一樣,對嗎?”

宴示秋心想,不可能了,他多半是沒辦法若無其事的。

腦子裏太亂,宴示秋覺得自己今晚該是睡不著了。

思來想去,宴示秋回想起今日還在馬車上時曾冒出來過的念頭……回京之後,確實該從東宮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