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 在這樣紛亂的戰鬥時刻,本該是微不足道的,戰鬥靈光的聲音壓倒一切, 隻是一句話而已, 並沒有人會聽到才對。

可沐顏卻能夠感覺到,有不下十個重量級大佬都投來了視線和神念。

隻因為這句話是溫瑜說的。

沐顏一時無言,心中暗恨溫瑜多嘴,可麵上卻張口結舌, 憋紅了臉,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這樣窘迫的場景沐顏從未體會過, 就算有,也極其短暫, 因為很快就會有男人來幫她救場。

更何況,她的身邊, 還有一個守護者。

雖然從未正麵對峙證實,但她一直隱隱有感覺,有這樣一個守護者的存在。

想到這,沐顏突然意識到, 似乎,從進了禦獸宗之後,她就再沒有感應到那個守護者的存在了。

隻是其他的事情太多,讓她忽略了,直到需要的時候,才想起來。

可這次,並沒有人來。

守護者即使存在, 也不見於人前, 而唯一最近可以依靠的蒲雲憶, 卻是一個無法開口說話的人。

可沐顏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周圍的神念視線更讓她壓力叢生:“我……”

就在這時,溫瑜笑了。

她眉眼彎彎如新月,聲音清脆:“我知道了,沐道友剛剛是被雕像控製了,對嗎?”

“畢竟,沐道友怎麽可能會用那種眼神看我呢。”

沐顏一僵。

這是一個台階,承認了,她還是過去的那個她,是不變的善良和美好。

可同樣,一旦承認了,雕像便被徹底地打成了邪惡力量,她利用雕像想做的所做的一切,都是被|操縱的。

今天這局麵,她就隻是像睡了一覺似的,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她的存在感,將被徹底抹殺掉。

“沐道友,你怎麽不說話,是不是嘛?”

溫瑜再次問道,她聲音綿軟,像是撒嬌,可沐顏知道,她綿軟的背後,是看好戲的打趣,每一顆眸子中,每一個字眼裏,都是不懷好意的敵對。

可是,坑在眼前。

她不得不跳。

隻是,選哪個而已。

所幸,即使短暫地得到了操縱雕像的力量,可她確實並沒有做出什麽實際的事情,也並沒有影響戰局,承認雕像力量的操縱和邪惡,似乎,並不會對她有什麽大的影響。

這是她最好的選擇。

盡管不願,盡管不知為何,張口如此艱難,沐顏還是開口了。

“……是。”

她垂下了頭,茭白的脖頸暴露在視線下,像是柔弱無依的少女,因為自己的一時心障而憂心,是能夠激起人保護欲的姿勢,也將她所有的表情,都藏在了底下。

溫瑜緩緩勾起唇角。

她眼底清明一片,像是被大雨衝刷過的天空一般澄淨,看來,在沐顏的心裏,她的形象更重要呢。

相比主角意誌的希望,沐顏現在這顆古早女主邏輯的腦子,可真的是有點愚蠢呢。

她完全不知道,雕像代表著什麽。

但現在,來自於承繼者親口的否定,徹底摧毀和拔除了雕像力量最後的支撐。

都不需要禦獸宗門人們再費力去追去找,僅是流動的空氣,就足以讓雕像碎裂。

碎末泥土,灑在了蓮花池上。

而禦獸宗門人,在聽到沐顏親口的否定之後,最後的疑慮也消失不再。

他們深切地認識到,所謂雕像,所謂承繼者,從最一開始,就是真真切切的謊言。

而罪魁禍首,就是巫振鋒。

視線跟隨而至,卻發現巫振鋒不知何時,已經頭發散亂,麵容花老,灰頭血臉,再沒有往日高高在上的氣度。

他像是想傾力一擊,可是動作擊出,卻什麽都沒有發生,就連靈光也沒有。

因為他這動作而做出防禦姿態的各位修者們怔住,雖想要動作,可又有些顧忌。

巫振鋒也有幾分怔然,明明他仍舊能夠感受到回轉陣法的鏈接,可為什麽卻無法殺死這些人?

怔然之後,他的眼神,迅速地鎖定在溫瑾的身上,幾乎如刀一般。

最近接連的變化讓巫振鋒清醒,他知道,當異變發生時,該看向誰。

也知道,隻有溫瑾才能做這樣的事。或者,是溫瑜的言靈咒法也有可能。

像是巧合,溫瑜來到了溫瑾的身旁,他們一起,一個笑容溫和,一個笑容驕縱,回望過來。

“巫道友,”溫瑾開了口,他瞳孔是一種無機質的黑,對上時帶著一種滲人的寒意:“赤烏一族的回轉法陣,不是用來讓你滅口的。”

兩兄妹的身後,鷲鳥展開殘缺的翅膀,落了下來,垂頭而立,那是一種認可和臣服,巫振鋒能看見,鷲鳥的鳥喙上,粘連著絮靈被撕扯後的絨毛。

哪怕是此刻,他仍舊不明白,回轉陣法是如何破的。

溫瑜沒有“反派死於話多”的標簽,自然也不會解釋,雕像和陣法彼此作用抵消的原理,他隻是看著巫振鋒,手指向上一指,溫和而笑。

“天要亮了。”

這不明不白的一句話,卻讓巫振鋒猛然抬頭,他臉上幾乎有驚恐,就看到那被築造的黑色帷幕上裂痕密布,正向下掉落碎片,隱有天光透過。

竹兒,是不能見到日光的。

巫振鋒忙抱起竹夫人,在巫振鋒戰鬥的時刻,她一直被保護在巫振鋒所處的近處。

在場人數眾多,大家都比較要臉,在不知道這個黑袍到底是何身份之前,沒有人圍魏救趙,去主動攻擊她。

畢竟,這麽多人,打巫振鋒,也用不上圍魏救趙。

倒是本來那些暴露的人,看著沐顏承認被雕像控製,而打鬥中又故意沒有章法,抱著毀滅證據的意圖,將蓮花池底幾乎砸了個稀巴爛,如今也都停下,開始思考是否也要趁機裝個被雕像控製。

即使證據沒有被毀滅,搶先殺掉巫振鋒,那些證據,他也沒有機會拿出來了。

尤其是,巫振鋒現在是幾乎快要瘋了的樣子。

巫振鋒確實已經顧不得許多了。

回轉陣法無用,但他確實已經將神魂獻祭出去,並沒有多少時間可活了。

那麽,僅存的時間,最後的生命,就用來複活竹兒吧。

竹夫人被抱起時,是掙紮而慌張的,整個戰鬥過程中,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和跑過來的赤耳火尾猴玩到一塊,“吱吱”一片猴叫應和,雖然看不清麵容,但很是開心的模樣。

如今驟然被巫振鋒抱起,她沒有任何猶豫,當即就在巫振鋒的手臂上抓了一下。

傷痕深刻見骨,但巫振鋒的手臂很穩,他沒有鬆開。

他幾乎有些瘋魔,最先看向了烏振海:“我要你的血。”

“她是赤烏一族,是無辜的,你是親獸之體,你讓我救她。”

“我快要死了,死之前,我害不了你們了,請你給我你的血,讓我救她。”

烏振海眼含不忍,但這種不忍,更多的是因為被巫振鋒抱在懷中的竹夫人:“她很痛苦。”

“她想要死掉。”

“巫振鋒,你放過她吧。”

放過?

想要死掉?

那這四百年來苦苦挨過的守護時間算什麽?他拋棄所有,沒有仁義所做的這一切算什麽?

竹兒一定在等他。

她怎麽可能想要死掉呢?

一定是烏振海哄騙他!

“烏振海,你真是枉費親獸之名!”巫振鋒怒吼道:“既然你不肯給,那我就親手來取了。”

他攜著竹夫人向前,像是囚籠中的困獸,試圖做著最後的掙紮,但拍出去的掌力那般虛浮,虛浮到沒有人會費心出手。

烏振海怎麽會攔不住呢?

可這掌,卻隻是虛晃一槍。

當掌風掠過時,巫振鋒沒有攻擊烏振海,而是長袖一伸,抓走了他身旁的四月。

事急從權,巫振鋒拿不到親獸之體的血液。

但是,這裏有一個赤烏血脈,可以讓他換血移魂。

因為被抓起的力道很大,四月垂下的衣袖被拉起,露出了右手腕上猙獰的傷疤。

竹夫人安靜了下來。

她近乎呆呆地看著旁邊的四月,就連不遠處火尾猴的叫聲,都全然不顧,像是沒有聽見一般。

烏振海怒道:“巫振鋒!”

他追蹤而來,可是巫振鋒已經不需要他的攻擊了。

因為力道太大,四月右手腕上的傷再次撕裂,當後退時,隨著風的飄搖,巫振鋒親眼看見,有一滴血,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殷紅的,像是一顆紅色的珍珠。

然後,那滴血,就在他驚詫頹然的目光中,融進了他的身體中。

與此同時,竹夫人發出一聲痛徹心扉的尖叫,長有紅色絨毛的粗糙的手臂從黑袍中伸出,在天光潰爛的灼燒中,扭斷了巫振鋒抓住四月的胳膊。

赤烏一族,親緣血脈之間的血是相融的。

手臂被撕裂,竹夫人還在試圖攻擊,就像是一隻想要保護孩子被激怒的老母雞,可巫振鋒沒有任何反應。

他隻是看看四月,又看看巫興謀,最後,又重新看向四月,對上的,是她警惕防備的眼神。

四月,真的是他的孩子?

這不是在騙他?

迷蒙之間,巫振鋒像是抓到了什麽,過往一切中那些被遺漏的地方,越發地不對勁起來。

竹夫人跌跌撞撞落在一旁,她似是脫力,兜帽散落,露出一張長滿紅色絨毛的臉。

三隻赤耳火尾猴立刻躥了過去,圍繞在她身旁,似是關心,想要扶起她,可剛碰到,立刻像被燙到似的呲牙咧嘴。

而竹夫人的麵容,細細去看,幾乎看不出人形,反倒是更像那赤耳火尾猴。

巫振鋒看過去,這一次,拋卻柔情,他的眼神,漸漸可怖。

不是憎惡和仇恨,而是恍然間意識到了長久以來被自己所忽略的,可怖的真相。

赤耳火尾猴一族之間,是有超越神魂的感知的。

而在他試圖召喚回竹兒神魂的那個夜晚,有一隻火尾猴死掉了。

當初,他隻以為竹兒的異化是複生不完全的反噬,現在看……

“寄居共生,這具身體裏,有一個不屬於她的神魂。”

“她的身體,還是你希望的那個人,但她的神魂,是屬於赤耳火尾猴的。”烏振海拉住四月,為她止住受傷的手腕,認真細心地撒上藥粉,很是輕柔地包紮著。

他的視線,落在了赤耳火尾猴的身上:“這麽多年來,神魂一直想要逃離這個身體,因為它恐懼於你,憎恨於你,可你卻一次次地將神魂與身體進一步地壓縮,這樣的結果,隻會讓她一直變形。”

“這是扭曲的被強迫的寄居共生,活著,對身體,對神魂,都是痛苦”

“這裏的陣法殘存的是赤烏一族的怨念,她選擇將四月藏下來,選擇死亡,巫振鋒,你又為何要複活她呢?”

“人死如百川入海,根本無法回頭。”烏振海神色平靜,他目光溫和,落在天光漸明時,明明刺痛折磨卻仍舊要追逐日光的竹兒身上:“她的身體、神魂,這四百年來,都是想要離開的。”

想要離開嗎?

沒有神魂的身體,剩下多少本能呢?

嗬。

巫振鋒想要笑。

他想要嘲笑他自己,原來,這麽多年,支撐他放棄一切,欺騙一切,忍受一切,走到今天這一步的,是一個謊言。

從最一開始,他就召喚了錯誤的神魂,強行將它融入到了竹兒的身體裏,一連四百年,從來沒有一天時間鬆懈,哪怕神魂想要掙脫,也會被他拉住。

可原來,他的每一次融合,都是在碾壓掉竹兒真正的神魂。

她不會再回來了。

而興謀,他以為竹兒和他的孩子,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

巫振鋒想到,竹兒隕落之後,是巫家人將繈褓中的巫興謀抱了過來,告訴他,這是他和竹兒的孩子。

他沒有過懷疑。

因為沒有理由被騙,因為太需要一個堅持下去的理由,因為想要一個和竹兒建立聯係的紐帶。

可現在,原來也是假的嗎?

“那他是誰?”巫振鋒嗓音幹澀開口,嘴唇幾乎粘在一起,雖沒有投去目光,可烏振海知道他問的是誰。

並不是隨隨便便一個人就可以騙到巫振鋒的。

烏振海眸光鎮定:“他是巫家人。”

嗬。

巫家人。

永永遠遠地將他玩弄在鼓掌中間的巫家人,哪怕他成了禦獸宗的宗主,做了這許多事,也還是被巫家人所操縱。

活在謊言裏。

而他窮途末路,已經沒有機會再做什麽了。

以前,巫振鋒一直很自信,自信到自傲,畢竟,從一個父親並不重視的孩子,打敗了所有的兄弟姐妹,完成了赤烏布陣這樣一個不可能的任務,成為了禦獸宗的宗主,用蓮花樓掌控修真界三百餘年,這不是隨隨便便一個人就可以做成的。

就連他發現巫興謀與萬廣海的小動作,雖然覺得興謀的招數有點稚嫩,但更多的也是老懷安慰,想要利用這個機會再教教這個孩子成長。

更何況,如果到了他被戳破行跡的時候,與巫興謀拉開對立麵,恰好能順應地保護興謀。

巫振鋒不怕死,但他希望,竹兒能活著,他和竹兒的孩子能活著。

這樣,至少竹兒知道,他們的孩子還好好的,她應該會開心的吧。

會可以對他笑一笑吧。

“吱吱——”“滋滋——”

痛叫聲與灼燒聲同時響起,巫振鋒如同行屍走肉,幾乎木訥一般地轉過頭去,然後瞳孔驟然放大。

因為他看到了被陽光焚燒寂滅的竹兒。

至少,也是要保護她的啊。

巫振鋒衝向了竹夫人,他將她攬在懷中,為她遮擋著陽光。

周圍並沒有什麽人去阻攔他,像是在看一個窮途末路的小醜,隻要這個小醜不逃跑不掙紮,他們就可以隻是看著。

唯獨巫興謀視線追隨了過來。

他並不傻,剛剛短暫的對話,他很清楚,巫振鋒知道了他的身世。

這也是他與萬廣海合作,想要徹底脫離巫興謀的原因,殺死他最好,若殺不死,逼迫他不得不離開,讓他再沒有得知真相的可能,也是好的。

曾經,巫興謀享受著竹夫人孩子的身份,肆意妄為到了極點。

可當某一天,他在書中看到赤烏一族融血的特點,偷偷在蓮花樓中試驗,卻發現他的血並不能融入竹夫人的身體時,巫興謀便知道,從那一刻起,巫振鋒也是敵人了。

當然,除了這一點,他還在巫振鋒之前,發現了一個秘密。

一個足以出奇製勝殺死巫振鋒的秘密。

巫興謀臉上的胖肉顫動,他看著那個男人瘋了似的抱住那隻扭曲冒煙的猴形怪物,看著那怪物如同往常一樣,用利爪劃破他的後背、手臂。

最後,一口咬在巫振鋒的脖頸上,近乎貪婪和瘋狂地吞食著鮮血。

而巫振鋒卻不想鬆手,他瘋了似的,隻喃喃說著:“我保護你,我保護你,我保護你……”

真可笑啊。

這就是他所謂的父親。

巫興謀目光淡漠而憂傷地看著,掩在袖中的手掌,捏碎了手串上的一枚黑色的珠子。

那是牽引粉。

訓練赤耳火尾猴時,是巫興謀一切的啟蒙,巫振鋒將一切全權交給他,並沒有插過手。

所以,巫振鋒並不知道,赤耳火尾猴除了采摘株蒙果那一個功用之外,還有一個隱藏的殺招。

在聞到隻有他們能聞出的牽引粉的味道時,它們會變得瘋狂,像是對待滅族仇人一般殺死眼前的那個人。

而竹夫人的身體裏,就是四百年前死掉的那隻赤耳火尾猴的神魂。

巫興謀早就知道了。

而他清楚巫振鋒多麽重視竹夫人,冷眼旁觀他對著一隻猴子訴說思念的愚蠢之外,巫興謀沒有放棄殺招的恢複訓練。

每一次,他與竹夫人的單獨相處,都是在用牽引粉,去喚醒藏在它神魂中訓練的記憶。

所以,每一次,從那個房間中抬出的用於“獻祭”的血肉模糊的死屍,都分外得多。

這是為巫振鋒準備的。

如今,便是用上的這一天。

隻有巫振鋒死掉了,他才能堂堂正正、不沾染一絲汙泥地站在陽光下。

即使那些妖獸指正他,也並不可信,他完全可以說是,他們懷恨在心。他也掌握了太多的東西,輕而易舉地就可以讓他們改變說辭,甚至於無聲無息地死掉。

至於溫瑾,他就算是揭露了這一切,沒有實際證據的時候,又能做些什麽呢?

蓮花樓背後盤根錯節,不隻是今天的這些人,會有人不得不保他。溫瑾又能拿他怎麽樣呢?

或許,他還可以想辦法繼續禦獸宗和懷玉城之間的婚約,將他那個寶貝妹妹娶過來。

許是他嘴角的嘲諷太過明顯,溫瑾轉過了頭。

他的眼睛,像是浸了水的黑色琉璃珠,不看笑意隻對上目光的時候,會讓人覺得涼滲滲的。

與此同時,包圍著竹夫人那三隻赤耳火尾猴突然瘋了一般向身旁的修者襲去,火尾猴本就是以身法靈活見長的靈物,驟然而行快如閃電,周圍的修者都沒有反應過來,甚至以為是巫振鋒又耍了什麽花招,忙進行攔截。

就在這三隻火尾猴吸引注意力的時候,竹夫人的手,在擁抱的掩映之下,掏進了巫振鋒的胸膛,抓住了他的心髒。

她仍舊沒有鬆口,手指收攏,尖利的指甲紮入,血跡蔓延。

巫振鋒怔了下,但他隨即就笑了,甚至於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仿佛不知道疼痛,仍舊緊緊地抱著竹夫人。

事到如今,死在她的手裏也甘願。

感知到這一切,巫興謀努力壓抑著心中得意,回望著溫瑾。

很快,一切就結束了。

在他的視野中,溫瑾笑了笑。

不是那種常見的溫和,似乎是看到了什麽好玩有趣的事情一樣。

溫瑾沒有再看他,他視線移開,看向了巫振鋒,像是感歎,聲音淡淡:“四月很喜歡禦獸宗裏的鷲鳥呢。”

巫興謀瞳孔微縮。

他慌忙去看巫振鋒,卻發現他並沒有看過來,而是依戀般地往四月的方向看過去。

巫振鋒這個人,他的一生,從出外~遇上竹夫人的那一天起,他這輩子,就隻為這個女人而執念了。

他想要權利和位置,但卻也不肯放棄這個女人。

他守護她,也守護她與他的孩子。

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麽血緣親情了。

巫興謀很清楚,而溫瑾的這句話,叫巫振鋒清明,巫振鋒會想要將一切都留給他真正的孩子,而不是他巫興謀。

巫興謀眼神驚駭,在注意到巫振鋒嘴角溢出的鮮血和漸漸渙散的眼神時,微微鬆了一口氣。

溫瑾說得太晚了,巫振鋒已經死了。

他想要笑,可嘴角剛要挑起,卻發現身形麵容都僵硬,像是失去和身體的連接,再也無法控製。

細密的疼痛遍布身軀,像是包裹在一張迅速收緊的漁網中,漁網上並不是織線,而是鋒利的刀子。

這是巫興謀從來沒有體會過的疼痛。

因為這是來自巫振鋒的殺招。

幼小的他曾經見過,巫振鋒用這一招,殺死了他的兄弟姐妹,隻因為他們勸身為宗主的巫振鋒,不能留竹兒在禦獸宗。

哪怕竹兒是具勉強複活而來的行屍走肉,他們也害怕,以這為起點,赤烏一族因此而卷土重來的報複。

這是種在血脈裏的毒。

從巫振鋒弱小時,還沒有成為宗主時,他就已經悄悄種在了那些兄弟姐妹的血脈中,偷偷的,不動聲色的,哪怕被欺負,也沒有輕易用出來。

而他不是巫振鋒的孩子,是他兄弟姐妹中誰的孩子。

他的血脈中,也流傳著這種毒。

疼痛和死亡襲來的時候,巫興謀痛叫出聲,他最後的餘光瞥見了溫瑾。

那涼滲滲的,黑琉璃的一般的眼睛,像是早知道他的結局一般。

他不該小看溫瑾的。

誰會知道,生與死的界限,隻在他一句話呢?

他招惹了錯的人了。

巫興謀化作一攤碎肉,幾枚肉塊在地上彈起滾動,沾染到了萬廣海的腳邊。

萬廣海垂眸,雖然一指潔淨咒就可以抹掉,但是仍覺得有幾分晦氣。

與此同時,巫振鋒倒了下來。

竹夫人壓~在他的身上,隨著他的倒落,溫暖日光灑下,她眸中難得的安然和向往,化作了飛灰。

最後一眼,她身體的視線,是看向四月的。

巫振鋒也隻剩下了一口氣。

他渾身都是鮮血,胸膛裂開的大洞中,露出斑駁血痕不成樣子的心髒。

臨近死亡的時刻,巫振鋒難得的清明。

他抻著脖子努力地看過去,看著四月:“小姑娘……你還記得……你答應我……會為我……做一件事嗎?”

巫振鋒已經沒有什麽力氣,每說幾個字,都要停下來喘一大口氣,才能繼續說下去。可他又不敢有絲毫的停歇,生怕活著的時間不夠用了似的。

他殺死了巫興謀。

隻有這樣,他和竹兒的孩子四月,才會是安全的。

她真的如竹兒所希望的那樣,是一個善良的孩子。

四月看了過來。

她年紀不大,卻早已在馬棚中見過生死,見到巫振鋒這可怖樣子,也不覺得害怕,隻是她沒有笑,也沒有靠近,隻是努力冷著一張臉,點點頭:“我記得。”

“你要死了,你想讓我做什麽嗎?”她眼睛大大的,黑葡萄一樣亮亮的,盡管此前針鋒相對,你死我活,可她並沒有因此而拒絕承諾。

“你……你能抱抱我嗎?”巫振鋒的目光沒有移開分毫。

“不能。”四月搖頭:“我不會抱一個壞人。”

一個壞人……

父親該是英雄,是守護,他和竹兒的孩子,她的父親,不該是一個壞人。

一個肮髒的壞人。

“你換一件事吧。”小姑娘說道。

她垂下的右手衣袖邊,有一截露出的包紮布,打的是少女喜歡的蝴蝶結,這是烏振海為她包紮的。

“爹爹說不能做的事情,就是壞事,傷害別人的事情,也是壞事。”

“爹爹從不下棋。”

“爹爹還誇過,說我很聰明,是下棋的天才。”

她已經有一個父親了,一個從來沒有傷害過她的父親。

巫振鋒已經快要喘不過來氣了,看過去的動作隻會讓他更痛苦,但是他仍舊執拗地看著,像是將對竹兒所有的情感和依戀都寄托到了四月的身上。

“那,你能再告訴一遍,你的名字嗎?”他聲音微弱,近乎氣音。

“嗯?”四月眨眨眼:“這很簡單。”

“你聽好了,不要太快睡著走了。”

她聲音響亮,一如初見般笑容燦爛,仿佛曾經的傷痕不曾在她身上留下半點痕跡。

“我叫烏四月,烏鴉的烏。”

烏鴉的烏。

意識湮滅的時刻,巫振鋒心滿意足地笑著。

不是禦獸宗的巫。

烏鴉的烏,很好。

*

黑幕崩散,天光大亮,一場突然的婚禮,最後轉變成轟轟烈烈的真相,外來賓客心思各異,有吩咐人收尾的,有去叫醒老祖的,有懷著心思想要掩埋證據的,還有隻是單純驚詫於今夜這一場巨變的。

因為旁觀,事不關己,所以冷靜、理智。

最先響起的,是幾名禦獸宗門人的哭聲,低低的啜泣,初時遮掩壓抑,繼而顧忌不得,放聲而哭。

然後,是更多的禦獸宗門人,鷲鳥一族,被奴役控製的其他靈獸族人。

不是刻意的大哭,是許久的壓抑和無望後,終於有一天,小心翼翼地看到從來不敢期盼的光明和未來時的釋放。

係統的小白手捏著小手絹抹淚,同時將加班一個晚上導出的數據材料遞過來:【嗚嗚嗚,他們好不容易啊!】

溫瑾眸光淡淡。

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在哪一個世界都不會變。

類似的場景,她在51號世界見過,那是個現代世界,她扮演的是頂級高校科研樓的清潔工。

她負責清掃的樓層,是一個學術很牛頗有盛名的老師的課題組。

人們都以為,進了他課題組的研究生和博士生,從此便是踏上了金光閃閃的花路,未來道路一片康莊。

消息封鎖、絕對權利、忍耐畢業之下,那個課題組是另一種形式的小煉獄。

溫瑜看到過,被逼著007做工程項目一篇文章成果都沒有的博五學生深夜壓抑的悶哭,和一分鍾絕望後繼續敲擊的鍵盤和閃亮的屏幕。

看到過從來沒有一句學術指導,今天幫老師拿快遞,明天幫老師送洗衣物,後天翹課幫老師接孩子,大後天給孩子教4*12的研二學生。

那學生曾厭恨地說,這些事,我都可以做,隻要導師能指點我文章,我不僅會做,還會喜笑顏開、感恩戴德地做,可是,他沒有啊!、

看到過最惡劣的交易,最玩弄的威逼,最壓抑的無解,和最痛苦的傷痕。

有人低在塵埃暗處,逐漸被抑鬱蠶食,卻不敢言說,眼中一片黑暗,看不到未來。

有人苦苦掙紮,偷著時間,忍耐著畢業,忍耐著努力,忍耐著沒有尊嚴,忍耐著去當保姆,可卻不知,忍耐的盡頭在何處,隻是再也無聲。

溫瑜偶爾經過時,在每一個人的電腦或者手機屏幕上,都掃到過這樣的搜索——

——“博五了一篇文章都沒有,還會有希望嗎?”

——“那些名校研究生為什麽自|殺,而不是退學呢?”

——“如何看待XXX大學XXX的跳樓自|殺事件?”

世人向往而生、本該充滿陽光的地方,卻讓人壓抑地,連呼吸都想要大口放鬆。

沒有人敢做什麽,因為沒有畢業的未來,對於這些涉世未深、從小優異的象牙塔學生來說,是比死亡更恐怖的存在。

後來,在那個世界,這個導師被扳倒了。

他的學生,也都分散著,被交給其他名聲要好一些的導師。

聽到消息的那一天,那間她時常清掃的研究室中,爆發出了哭聲。

也是如同現在,是極致壓抑和困守後的解脫。

而溫瑜,也如同那天的自己一般,她不會有太多的感覺,因為那個導師,擋在她任務前行的道路上,所以,她讓他倒台。

係統當時也是這樣哭的,溫瑜隻是拿著掃把,繼續她的打掃。

那些學生,見到她的時候,也並沒有尷尬。

溫瑜知道,他們知道是她做的,甚至在她經過時,有的會小聲說上一句謝謝,有的會想要鞠躬。

溫瑜沒有刻意隱瞞過,而他們知道,也恰恰證明了,他們確實具有來到這個頂尖學校的能力。

隻是,蹉跎在了一個錯誤的地方,被困在那裏了而已。

如今,禦獸宗的苦主們也將感恩的目光,都投射了過來。

可溫瑜,如同此前,她守著溫瑾的人設,溫和安撫而笑,可心底毫無波瀾,寂靜冷清。

沐顏無聲縮在萬廣海的身後,從雕像碎裂開始,她就有明顯的不舒服,胸悶頭疼,甚至隱隱作嘔。

袁霄適時地醒了過來,他來到她的身旁,眼睛一錯不錯地望著,有著擔憂和回護,尤其在她有作嘔症狀的時候,會有些緊張,想要靠過來,但是因為沐顏之前的話,他很克製,並沒有上前。

蒲雲憶就站在他們旁邊。

明明很近,卻像是隔得很遠,他的視線在空中與溫瑾交匯,電火石光,彼此無聲地交戰。

還沒哭完的係統立刻又笑了:【我覺得蒲雲憶站在那,就像是個定海神針,膈應著女主和袁霄誰都不能做多餘的動作,哈哈哈太好笑了!】

膈應著女主和袁霄嗎?

就連腦袋裏總缺筋的係統都能看出來了。

溫瑾摸摸它的頭:【感覺得不錯。】

袁霄這條魚會來,本來就不正常,一定是發生了什麽。

而看沐顏的幹嘔和袁霄的緊張,溫瑜很快就有了一個猜測。

或許,袁霄以為他和沐顏有孩子了。

溫柔善良的女主,是不會說這樣的謊,哄騙別人的。

那沐顏這話,是真是假呢?

她按住係統整理好的數據,笑意溫和,像是並不在意,也像是不知道沐顏的回避,轉開了目光,與萬廣海對上。

萬廣海微愣。

經過禦獸宗這一~夜,他現在對溫瑾有些發怵,不敢小瞧。

但他畢竟成名已久,又經曆大風大浪,麵容絲毫不變,神色肅重,本來也在配合夜不醒安排事物,如今直視溫瑾,也不肯露怯,笑笑道:“溫城主,可是有話要說?”

“嗯。”溫瑾點頭,他刻意停頓了下,似在思索猶豫,在看到萬廣海因等待而不滿皺起的眉角時,同樣笑了笑:“萬道友,我感覺,似乎一直有人在看我們。”

“萬道友曆經世事,見多識廣,可有感覺到什麽不對勁?”

有人在看?

萬廣海眉目一厲,當即便有了不好的預感。

有掮客以拿消息賣消息為生,會專門蹲守在各大宗門周圍,他年輕時為了靈石修煉也曾當過一段時日掮客。

而禦獸宗雖然隻是中等宗門,可最近靈獸大會召開,不可能沒有掮客靠近。

不會今晚發生的一切都被掮客記錄了吧?

萬廣海神念一轉,目光當即鎖定東南方向,獵鷹一般森然的眸光,跨過圍牆、樹木和天空,對上了鏡中王鵬的眼。

同時,一道淩冽劍氣奔襲而至,打向的正是王鵬手中的留影石,以及他的人頭。

王鵬對上那眼神時,手被嚇得一抖,忙要收拾東西跑路,劍氣襲來,他修行微弱,隻以為這是攻擊留影石的,躲避的同時,忙撐起手中最好的防禦靈罩護住。

畢竟,這都是錢啊!

還有很多絕版影像啊!不要錢收藏也很有價值!

似是因為慌張,左腳絆右腳,王鵬猛地向前撲去,整個人直接從樹上掉了下去,橫七豎八地帶落一串樹葉。

最後,啪在了地上。

“哎呦,疼。”

王鵬嘟囔著,緊跟著就聽見厲風之聲,睜眼便見此前所在的那棵樹,上半截沒了。

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不愧是百目真人,這一招太凶狠了。

王鵬再度感慨自己運氣好,在這樣的攻擊下,都能保住小命。

他正要確認留影石時,才發現,眼前連玉簡散落,而那幾枚留影石,正大頭朝下,有一多半都被連玉簡給吞下去了。

“我的錢啊!”

他忙奔過去拽留影石,可手一碰上,就像自動連接自動開鎖一樣,留影石整個沒入了連玉簡內。

禦獸宗整個晚上發生的事情,高清無卡頓無遺漏的影像,瞬間被發布到了無邊台上!

作者有話說:

分章是因為好幾口氣寫了個五合一,放一起太長了翻頁都累……

上章紅包已發,今天繼續前五十掉落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