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情這位剛問鎖匠, 是打算撬行嗎?

紅三遠遠瞪了溫瑜一眼,放下心來。

雖是騙子,但他給溫瑜的消息不是假的, 不周城確實沒有鎖匠, 這鎖也確實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開開的。

鎖,是那些疫魔屍用來標記獵物的。

每次疫魔屍潮來臨,鎖與鐵具的撞擊聲,都會將他們給吸引過去。

而那鎖不知道是用什麽材質做的, 即使是用手握住,用東西蓋住, 也不能阻止那聲音的撞擊發出和傳遞。

沒有開鎖的人,往往是死得最快的。

所以, 有很多人忍受不住,寧願毀掉自己的慣用手, 也要拔除掉鐵具和銀鎖。

而同時,到這裏的人都會失去記憶,想要恢複記憶,必須要開鎖才可以。

開鎖不一定會恢複記憶, 但沒有開鎖,一定不能恢複,還會有更大的死亡威脅。

現在,那些尚未開鎖的老人,早已積蓄一腔怒氣,看到有人在這不長眼的做開鎖的生意,隻怕, 溫瑜的生意不僅要黃, 連攤子都得被砸, 東西都得被搶。

到時候,溫瑜窮困潦倒,他就收他當小弟好了。

長相不錯,臉色又不好,很適合去騙那些新進來的小姑娘開錢包。

溫瑜知道紅三在看她。

她也知道,紅三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但她無所謂,也懶得花力氣和心思,去將注意力放在這麽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身上,因此就安靜地坐了下來。

隨便削下根木杈,左手拿著,開始撬鎖。

進城時,邊界鬆動的瞬間,她體內封死的靈力有些微的複蘇,因而現在還有一點點可用。

程度與最初拿出那三件重要物品時所用的靈力一樣。

被她用來拿折疊小凳坐著了。

至於撬鎖,溫瑜雖然沒有記憶,可看到手上的鎖時,第一反應就是找鎖匠。

第二反應,就是鎖匠不行,她可以開。

尤其是,這鎖一看上去就是那種很簡單的老式鎖,她閉著眼睛都能撬開。

似乎,她以前很擅長這個,也許開鎖是她的愛好。

而跟紅三的對話,也讓溫瑜發掘出一個掙錢的新路徑。

竟然這裏身上有鎖的人那麽多,而這裏又流通什麽刀晶幣,那不如趁此機會做點小生意好了。

畢竟,好人,總要吃飯的,不是嗎?

而吃飯的時候,把好人給做了,也很省時間。

從溫瑜一進城,她就已經被城裏的無數道目光給鎖定了。

沒有記憶的新人,往往是最好騙,也最能獲得利益的。

很多人在不周城學到的第一課,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

這一天,進不周城的新人已經被分散著騙了一圈了,最大的騙局和笑料,便是有個白衣白裙的叫“沐顏”的少女新人,竟然被西街幫奉為了聖女,給迎接了回去。

一路上,還叫囂著要邀請大家來看聖女“神跡顯靈,救助眾人”。

騙新人時,不周城的人都是一條心的。因而路上的人,或是嘲諷或是應和或是期待,將氣氛給烘托得足足的。

看那個少女臉頰微紅,又興奮又害羞還滿臉我要努力拯救世人的模樣,顯然是當真了。

如今,隔了一段時間,才見到溫瑜這麽一個新人進來。

很多人都有些技癢。

無論是行騙,還是挑釁,都想要來招惹招惹。

他們見紅三沒再繼續攻略溫瑜,而這個長相俊逸、一看就出身不俗的男人自顧自地在那開鎖,甚至還立了個牌子,互相對了對眼色,一個個地都湊了過來。

暗地裏連光都微弱,因而當陰影覆過來時,便分外得叫人不滿。

溫瑜左手動作沒停,抬起頭來,他甚至還笑了笑,將被打擾的不耐完全掩蓋,幾乎稱得上君子溫和:“開鎖嗎?六十刀晶幣。”

六十,是一個又狠又準的價格,這是溫瑜一路行來,觀察小攤上的物價定下的。

不會像一百那樣讓人望而卻步得掏不起轉身就走,也不會便宜得爛大街叫什麽人都來這裏尋開心,而是一個叫人肉疼而又能咬牙掏得出的價錢。

她眸光落在眼前三人身上,他們中的兩人,都是右手缺失,眉目戾氣橫生,是沾染過血氣和殺-戮的人。

還有一人,唯唯諾諾,低著頭很慫的樣子,他的左手困在鎖裏,右手卻以一個很奇怪的角度彎折,偶爾動作觸及到,能看到他眼中壓抑的痛意。

溫瑜眼眸微眯:“原來你在這啊。”

這句話一出,莫說準備來找茬的兩人,就連周圍關注動向的其它人,以及遙遠空間中關注著畫框留影的修真界眾人,一瞬間的精神都繃緊了。

{我去!!!!!!兩個畫框竟然重合了!!!我終於看到溫城主的左半邊臉了!}

{不會吧,溫城主難道認出了封茂真人?所有人都失憶了,就連佛子明台都差點叫中正真人給忽悠到花樓去,溫瑾這麽強?看到一個不太熟的封茂真人,都能認出來?}

{說不準這就是他的地盤,一切都是他設計出來的,剛剛的失憶都是裝的!這種小人心機如海,做出什麽來都有可能!}

{樓上這位道友戾氣好重,溫瑾現在還沒確定是凶手呢,而且就算是確定了,這蝕滯疫風之事,他明顯是個受害者啊!}

{樓上這位道友才戾氣重,溫瑾竟然都成了受害者了,他殺樊長鳴,逼迫沐顏,作惡多端,怎麽就成了受害者了,還沒確定是凶手,怎麽不算呢?}

{你們吵你們的,我更關心他能不能開鎖。}

{這鎖要真這麽容易開,這城裏還這麽多殘廢,嗬,我等著看他開不開被揍成豬頭的樣子!這些修真界的城主真人什麽的,現在靈力用不出來,看他們還怎麽作威作福,還不是要任人宰割!}

兩個台上的爭吵和喧鬧仍在繼續。

其中,無邊台的總控室中,甄清澤眼眸沉靜而認真,目光鎖定在這最後充滿怨憤的發言上,陣旗一引,調控法陣鎖定了這個名屬的靈力。

他在這上麵頗有些獨特的直覺,此前抓出的刷評控評的虛假名屬,背後勾連的發言成千上萬條,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可甄清澤就覺得,其中憤懣仇富的發言,透出幾分真心。

因而,便順著這條線,每當出現類似的引起警覺的名屬,便會悄悄鎖定,多加留意,為以後的順藤摸瓜,提前做一些準備。

持有那名屬的修者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注意到了,甚至還覺得,自己將這“踩旁捧沐”的任務完成得很完美,轉頭換了個名屬,又去沐顏所在的同步留影貼中,去歌頌“沐仙子好可憐,之前被溫瑾騙,現在在這疫魔空間,千萬不要再被騙了啊。”

而所有的行動,都在陣盤記錄中,留下了痕跡。

與此同時。

不周城中,溫瑜一句話,就叫一個城的人,全都轉頭來看她。

離得遠的,甚至遠遠抻著脖子,有那種還想偽裝下,雖不轉頭,卻偷偷拿起攤上的刀晶鏡,假裝照鏡子,利用反光偷偷地去關注。

七百二十六人。

溫瑜垂眸,外城之中,總共有七百二十六人。

因為,那一個瞬間,她察覺到,有七百二十六道或明或暗的視線,鎖定了她。

她嘴角仍舊掛著淺淡溫和的笑意。

當然,被注意,就是她的目的,不是嗎?

沒人認為她能開鎖,就如同沒人認為她能恢複記憶,可現在,隻需要微末的一點認知崩壞,她就可以在這個世界中,重新構建出以她為基點的認知。

溫瑜並沒有恢複記憶,可從那唯諾之人剛剛沾染灰塵的較新的衣服,一張沒有經過風霜苦痛的臉,和那一副沒有受過苦的樣子,她就知道,他與她是一路來的。

既然是一路來的,那便裝作認識好了。

反正,這的人,都沒有記憶,都不認識他們,也沒人能去驗證真假不是嗎?

此刻,正如溫瑜所料,不周城的多數人,都驚訝和震驚於她記憶的恢複。

但這種震驚很快就消散了。

因為這座城中,能活下來的人,都不是單純簡單的人,很快,一個接一個的,就開始反應過來,眼前這個人,可能隻是一個騙子。

這種反應,伴隨的是惱怒。

終日打鷹就被麻雀啄了眼睛的惱怒。

以當先最前的兩人為首為最。

柩瑚和馬朋對視一眼,哼了哼,不陰不陽地說道:“這位小哥,你是認識我嗎?”

這話便是故意的。

他不提被溫瑜盯著的新人,故意如此說話,有點“我已經看透了你的套路現在就在找茬”的無所顧忌。

溫瑜也笑了。

她正無聊,還挺喜歡,這種自己往上送的。

“隻是看上去有些麵熟,”她笑,仍舊是君子端方溫文爾雅的模樣:“你長得很像我弟弟……”

弟弟?

果真是編的,柩瑚正要發飆,卻聽見了溫瑜後麵未完的話:“……養的狗。”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兩個台上的修者們統一的爆發出了笑聲,即使有冒出{溫瑾果真是壞,這樣逗人玩}的話,也都淹沒在了笑聲的回複中。

不僅僅是好笑,也是因為,他們沒想到,在這樣緊迫的環境中,溫瑾竟然還能說出來這樣的話。

修者們不傻,誰都能看出來對麵來人不懷好意,而且一直關注封茂真人畫框的修者剛剛已經補全了前因後果。

一屆修真界大能,被這兩個人欺負得團團轉,甚至因為他右手完好無損,逼著他靠牆掰彎了自己的右手,是明確的壞人。

溫瑜這樣對付他們,不會引起反感,反而叫人舒爽。

“找死!”

柩瑚還沒說什麽,他旁邊的馬朋倒是先怒了,一掌就衝溫瑜拍來。

溫瑜卻像是沒看見一般,一旁的封茂真人已經瑟瑟發抖,偶爾露出的嘴-巴中,能看到新破損的牙齒,她隻是近乎冷漠地想著——

——掌風雄勁,非普通人力能為,這個地方,有別的力量體係的存在。

以及——

——我這個人,好像不怕死呢。

——但這個人,真的是一點給人威脅的感覺,都沒有呢。好弱啊。

萬眾矚目的“生死之間”,就連拍掌而下的馬朋,都有了一些猶疑。

眼前這個人,怎麽不躲?

這些新人雖然靈力被封,但屬於修者和人類的本能還在,怎麽不還手或者躲開呢?

他這一下沒有留力,不會直接殺死他吧。

新人是不周城中最寶貴的資源,就這樣烏龍殺死實在是太過暴殄天物了。

而且,馬朋很確信,如果他現在真的拍死了這個新人,不出晚上,這個新人的位置就會由他來填滿。

凶勁掌風中有了遲疑和凝滯,稍稍收了些力道,但仍然凶猛向下,馬朋眼中閃耀著凶狠的光。

不能打死,那也要給他一個教訓!

兩個台上修者們跟著緊張,但在空滯之中,還有人叫囂著{這都是溫瑾自找的,誰讓他花花腸子非舉牌說自己能開鎖呢,打死才好呢,直接少了一個禍害!}

不周城中,周圍人則是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當然,看的是溫瑜的好戲,城中玩樂不多,調-教新人,便是喜聞樂見。

沒人覺得這個新人能做什麽。

甚至已經有人在計算他的手腳能換多少刀晶幣了。

黑暗的天,停滯的風,陰藍的燈,莫名添了燥熱的空氣中,除了掌風聲外,有一個聲響,突然被所有人捕捉。

那是“哢噠”一聲。

是銀鎖的鎖芯與鎖簧撞擊,彈出鎖頭時的聲音。

馬朋怔住,手掌下意識地拐了個彎,收力反震自己喉口腥甜的同時,這一巴掌,落在了一旁低頭賊眉鼠眼的封茂真人的臉上。

一下子就將這正想著“欺負溫瑜自己逃離苦海的”封茂給拍翻在地,彎折的右手拍擊,痛楚一瞬間襲入大腦,他一張嘴,吐出半口殘缺不全帶血的牙齒,紅紅白白,像是沾了血花的人腦。

而封茂在看到這景象時,整個人愣住了。

像是有人在大腦裏揭開了一麵被蒙住的紗,露出了藏於那裏卻一直存在的記憶。

“啪。”

溫瑜將銀色小鎖和黑色鐵具扔到地上,開鎖的木杈在左手中靈活翻轉,笑意淡淡地抬眸:“我不喜歡大吼大叫的人。”

他聲音溫和,不是厭惡和排斥,更像是教學先生視學生如子的愛護和訓誡:“你太吵了。”

馬朋眉頭緊鎖,對上溫瑜的眼,沒來由地有一絲涼颼颼的懼意。

很奇怪的。

他明明溫和,可他卻怕他。

他會說什麽呢?

能開鎖的人,在這不周城中,莫說他開口,就算他不開口,隻怕也會有無數人為了討好溫瑜,而爭先恐後地想要殺了他來領功吧。

旁邊柩瑚也想到了這個可能,他反應很快,當即拉住怔愣的馬朋,一起拜倒:“先生息怒!……”

本是要高呼出聲以表現懇切和在意的,可最後一個怒字的聲音剛提上去,柩瑚猛然反應過來,眼前這位剛剛說過“不喜歡大吼大叫”,忙又將聲音壓了下來。

而周圍,莫說大吼大叫,就連那竊竊私語都不見了。

紅三站在不遠處。

他此刻心中再沒有那收溫瑜做小弟的心思,也沒了外城長街上眾人常見的那副油滑活絡,一雙風霜黑亮的瞳孔中,映著溫瑜的身影,看著被他隨意仍在桌上的鎖,眼神微微震顫。

雖然進來便被鎖住,有人從生到死都無法脫離,可不周城中,並沒有太多人知道,這鎖到底代表著什麽。

而這般輕巧的開鎖,是叫人震驚到失語的不可能。

這樣的人,絕不可無視。

紅三小心地注意左右,見無人關注,不著痕跡地退了出去。

他的身後,有人衣著考究,往日隨性的紮發也規矩束好,正將幾兩碎銀,遞給一旁衣衫破舊、眼含薄淚的賣身葬父少女。

“這個你拿著,好好安葬你的父親。”

男人袖口隱有鑄錘紋路,正是發憤圖強要有個父親模樣,因此改頭換麵更徹底,不再隨性的袁霄。

隻是此時,他也失了記憶。

右手被鐵套鎖住,但看到這賣身葬父的哭泣少女,還是心生憐憫,給了些銀錢。

少女紅著鼻頭,抹著眼淚道謝,連連磕頭。

袁霄忙扶住她。

同時心裏,湧起點終於行俠仗義的豪氣。

他並不知道,那點銀錢被少女指縫一搓,已化作銀色灰沫融入塵土,而少女低頭時,貪婪的目光,正放在他腰間掛著的靈佩上。

再抬頭時,她的聲音越發得嬌憐。

“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無以為謝,還請公子莫要嫌棄,隨小女子回去,讓小女子侍奉著喝完熱茶吧。”

袁霄沒有拒絕,甚至還頗為好心地寬慰少女。

他跟著少女離開,對那熱鬧的開鎖之事,反而不太關注。

周圍有與那少女不對付的故意出言提醒,想走個騙中騙,反而被袁霄給懟了回去。

見他一副打定主意維護和相信少女的感覺,眾人隻是笑笑。

這新人真像小綿羊啊。

像走進大灰狼巢穴的小綿羊。

人群攢動中,被圍住的溫瑜似有所覺,抬頭看過來一眼。

她隻看到了兩人離去的背影,但並不怎麽在意,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

紅三在城中左繞右繞,最終靜悄悄地來到了內城的門前,此時,日晷之旁,已有人開始支起小攤,那是位年老醫者,微微佝僂,走路明顯跛著。

醫者摘去日晷上一片逐鐵榆樹樹葉,衣袖掩映下,露出布滿褐色老年斑的手,有種惡心的醜陋,他的手指輕輕觸在日晷上,微閉了下眼,又去搭攤。

紅三在旁,就搭了把手。

等攤子支好,紅三才來到門前,他輕翹了兩下門。

“是我,丙三。”

他的聲音,不是男子的粗啞,而是女子的清亮,昭示著她真實的身份。

*

兩個台上的人看同步留影,雖有些微弱延遲,但並不影響,看到眼前場景,均有些摸不到頭腦。

{這也太大驚小怪了吧,不就是開鎖嗎,怎麽一個個嚇成這樣,連話都不敢說了?}

{這種時候不是正該小聲討論嗎?至於嗎,因為溫瑾一句話,都全體消音了?}

可這樣的叫囂,在安靜的兩個台上,顯得越發的突兀。

沒有人想要回複,他們都盯著留影,都在等著,溫瑾接下來的回應。

他會做什麽?

這樣掌握了絕對權利的情況下,他會做什麽?

似乎,這可以作為一個判斷她是否陰險,是否是凶手的一個依據。

但更多的,卻是這個人身上,有一種異樣的吸引力。

會讓你的目光,被他吸引,集中在他的身上,探尋思索著他的行動和做法,卻永遠捉摸不透,隻扶額興歎,不愧是他。

若說最開始,隻是因為熱度而關注,但現在,似乎發生了那麽一點變化,開始因為溫瑾這個人本身而關注。

溫瑾終於開口了。

他眸中含著笑意,淺淺的驚訝縈繞,似乎沒有想到眼前這兩人這麽大的陣仗和反應,但又有點看到浪子回頭的欣慰,因而隻是掃了他們一眼:“吵得我心情不好。”

拜倒的兩人心裏同時一抖,生怕當即就要被人道了,結果卻聽到溫瑜說道:“我心情不好,就想漲價。”

嗯?

漲價?

確認不是殺人嗎?

趴地上的兩人悄悄瞥眼睛對視,同時察覺到確實沒人衝上來殺他們,微微鬆了一口氣,手上的汗漬混了泥土,他們都毫不在意,隻是覺得幸好保下來一條命。

雖然讓對方漲價了,這城中的人也不會給他們好果子吃,但至少命留下來了。

不周城的生活並不好,但這的人,沒有一個人放棄過生命。

既然能活,為什麽要選擇死呢?

對於什麽都沒有的人來說,這似乎是很簡單和直接的道理。

“請問漲到多少錢?隻要能開鎖,我都可以。”

一隻腳踏在馬朋的背上,那是急切而來的人,身高九尺的壯漢,有一把子狠力氣,能自保,因而雖然是個老人,但並沒有自殘擺脫鎖,同時又因為鎖對於疫魔屍的吸引,從疫魔死屍中挖出了不少刀晶幣。

他嗓門大,往往城東說話,城西都能聽到,平日裏又最是粗聲粗氣。

馬朋被他一腳踩到,感覺腸子差點被踩出來,但也不敢吭聲,知道壯漢老蔡這看似為難,實際是救他們,提前消消惡感,便忍著了。

而現在的老蔡,用城中人見過的生平最輕的聲音,對那端坐小凳的人,發出最溫柔的笑容和最禮貌的請求。

天邊陰沉,藍光憧憧,壯漢毛發豐富,如同巨石般大小的熊,立在那裏就是密不透風的壓迫,那是無數血腥和實力堆積起來的強悍,像是永遠扳不倒打不敗殺不死的凶猛的獸。

可現在,他躬身去配合對麵坐著的高度,將右手伸出去,宛如一隻被馴服的友好棕熊,靠近著人類去討蜂蜜吃。

他對麵的人,玉冠束發,黑衣之上,隱有金光流動,人們這才注意到,那是金色的雲紋,像是破開永夜雲層的日光,在人們的眼中,閃耀著那一點特別的光亮。

“價錢,因人而異。”

“我現在,不開你的鎖。”

兩個台上,修真者們一愣,有站溫瑾凶手的早就忍不住了,如今抓住機會,立刻狂躁。

{就算有能力開鎖又怎樣?能力和人品可是兩碼事,我早就知道溫瑾這個小人會坐地起價,什麽因人而異,這明明就是壓榨!}

{之前裝得那麽好,現在總算露出醜惡的嘴臉了吧!}

{還不開他的鎖,這是要人家把命給他嗎,在這待價而沽呢,惡心!}

可畫麵中,溫瑾卻向前探了探身,伸手撥開壯漢踩人的腿:“他有心改過,罪不至此。”

壯漢高大可怖,可卻像是馴服的巨大貓咪,挪開了身體。

溫瑾衝他笑笑,很是溫和,如三月春風化雨:“凡事有先來後到,你且等一等,我先開他的鎖。”

壯漢小媳婦似的點頭,很是拘謹,而多視角看過去又不懼怕被發現的修者們卻發出詭異的疑問。

{這個看上去很凶猛很男人很像巨熊的壯漢,是臉紅了嗎?是我眼花了還是畫框被染色了?}

{嗯……他確實臉紅了。猛虎薔薇,竟然還有點可愛是怎麽回事?}

{溫城主明明是要開封茂真人的鎖,某些人剛剛的想法真是惡臭,上弦宗和九穀樊家什麽都沒說呢,你們就先認定他是凶手了,是眼光厲害還是想渾水摸魚害人?}

這下,那撥反對者又消停了一下,但很快回懟:{他絕對是裝的,現在先幫助封茂真人,也是要拉攏他,那個熊一樣的人沒用,所以溫瑾才不搭理的。}

杠精和黑子就是,無論眼前的紙有多麽白,他們都總能找到一個點去杠,說這張紙就是黑的。

但畫麵中,溫瑜已經用實際行動給出了答案。

她微微壓低身體,整個人探身看下去,對上了仍然趴伏在地上的封茂的眼睛,然後,看到了他眼中控製不住的震顫和壓抑的憤怒。

以及,他在對上自己時,那一瞬間的驚惶。

哦?

恢複記憶了?

是敵人嗎?

好玩了。

溫瑜露出溫和笑容:“這位道友,我先開你的鎖。”

她的眼睛像是黑琉璃一樣漂亮,可離得近時,就會有水滲滲的感覺,被盯住的時候,覺出幾分陰冷和孤寂。

封茂被她盯住時,心底無端湧起寒意。

經曆過禦獸宗那個結親之夜的人,沒有不對溫瑾和溫瑜兩兄妹印象深刻的,尤其是,他們這些與巫振鋒卻有藏汙納垢的合作之人,對於溫瑾,有種本能的懼怕。

因為,是溫瑾將巫振鋒和巫興謀挖了出來,一步步推動著他們自掘墳墓。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手段,禦獸宗中那麽多宗門,卻沒有一家成功切分了禦獸宗,而是將控製權完全交到了對溫瑾正感恩戴德的鷲鳥一族手中。

他們這些人雖然暫時無事,可麵對溫瑾時,總覺得像是頭上懸了一把隨時會掉落的劍,說不準哪個瞬間就會掉下來。

而可能直到被劍刺穿時,才知道,溫瑾已經出手了。

剛剛盯著碎牙時,封茂恢複了記憶。

他與巫振鋒的合作還好,並不像詹開濟那樣弄死過很多人,最過分的一次,也是修行不順,將蓮花樓的化形妖獸打得鼻青臉腫,腦花混血而已。

或許是相似的畫麵,引發了記憶恢複。

他按兵不動,推測著如今的情況,也知道現在溫瑾記憶全失,誰都不記得。

那麽,雖不知道能不能離開這裏,但現在,似乎就是除掉溫瑾永絕後患的好時機。

當然,這要在溫瑾給他開鎖之後。

畢竟,他是個爛好人,隻要他裝得可憐點,溫瑾就會分文不收,給他開鎖的吧。

甚至於,可能還會倒給他錢。

短短的時間中,封茂想得很好,他壓住對過去溫瑾的恐懼和對現在溫瑾的不屑,隻短淺的呼吸著,像是痛苦至極:“疼……求你……幫幫我……我沒有錢……”

這樣的表現,在場的不周城民沒有什麽,可畫麵前兩個台的無數修者倒是破防了。

封茂真人是誰?

整個修真界中最硬氣的體修,曾經入有“無間地獄”之稱的無間秘境試煉,生生熬過十八道肉身苦痛,終突破至元嬰期,自始至終,從未喊過一句疼。

無數體修以他為榜樣,在他的論道講學中,常以無間秘境之事,推崇肉身苦痛的修身練誌之道,引得無數體修爭相效仿,雖然有不少撐不住反而身體精神雙重被摧毀的,但也有一些成功的,便更被奉為經典。

如今,這樣一個人,在失去了記憶後,竟然喊疼?

有人喃喃而語,回複道:{為何封茂真人變成這般模樣……}

最開始人們看到他縮頭縮腦時,都以為他是暫時示弱偽裝,甚至於在他被甩了一巴掌時,還有體修叫了好。

因為體修們以為,這是他雖然失去記憶,但還是在錘煉自己的本能。

越被打就越強。

可是,封茂真人曾經親口說過,可以偽裝示弱,激發對手幫助錘煉自身,但是示弱該有底線,有些字是不能說的,比如說“求”。

可現在,他開口求人了。

甚至於,體修都無法找出,他對溫瑾示弱求人的理由。因為,溫瑾不會打他,這般示弱,根本沒有用。

有人試圖挽尊:{可是封茂真人失去了記憶啊,他記不得自己了,會這樣也無可厚非,做不到像以前一樣很正常,大家不要太苛求他,若是換成我們到了那裏,說不定還不如他。}

可是……

溫瑾他做到了啊。

這是這一刻,所有人的心聲。

然後,就變成了兩個台上的回複。

甚至是,曾經在玉簡台上、封茂真人的頭號擁護者,頂著“永遠擁護封茂真人”名屬的體修當先回複的——

{你說的對,若是換成我到了那,也未必能做到。我們沒有資格苛求他。那麽,從始至終,一直做到他自己的溫城主,沒有做錯什麽的溫城主,良善溫和的溫城主,為什麽要有這麽多人苛求他呢?}

{我不懂,但我不信兩個台上對他所有的質疑,我隻相信我眼睛裏看到。}

“永遠擁護封茂真人”常常會回複和分享些體修修煉時的問題解答和修行感悟,雖然名字起得顯眼了些,但為人不錯,因此在體修中也有些小名聲。

他這回複一出,立刻有不少體修跟著站了隊。

但同時,還有一些體修卻更加逆反,叫囂著——

{封茂真人這些年的教習你們都聽到狗肚子裏去了嗎?這種時候竟然不相信他,而是要踩他去捧什麽溫瑾,是他傳授的你們修行法門還是溫瑾傳授的,真真是狼心狗肺,是非不分!}

{溫瑾這樣就把你們給騙了,現在還為他呐喊,被人賣了還幫人過稱數錢!封茂真人才是我們應該相信的人啊!醒醒啊,道友們!我們體修,不能內訌啊!}

這個時候,傳輸的畫麵有些卡頓,吵鬧的兩個台上,最終的畫麵,隻定格在相互視角的那個求人的對視上。

一片互不相讓的叫囂中,畫麵突然動了。

隻見溫瑾拈起那把鎖看了看:“這把鎖,我可以開。”

“但我要收取報酬。”

{你們看!}兩個台上反應迅速,剛有些弱勢的溫瑾反對者連帶著體修們立刻開口:{封茂真人都說了沒錢了,溫瑾竟然還收報酬,不是人!心果真是黑的!}

可緊接著,就見溫瑾拉起了封茂。

他修長如玉的手指扣在那把銀鎖上,對比笨重的鐵具,黑與白越發得極致。

“可……我沒有刀晶幣。”封茂皺眉裝虛弱,看著溫瑾,心中竊喜,儼然已看見了溫瑾傻瓜開鎖又送錢後被他殺死的未來。

有記憶者對無記憶者,有備而來對無防備心,怎麽,都是他贏吧。

“不用給刀晶幣,”眼前,溫瑾的頭微低,他打量著那把鎖,溫和之外,有幾分隨性的瀟灑,很是隨意地說道:“說說你做的惡事吧。”

“這就是我要的報酬。”

惡事?

封茂第一反應:“我可從來沒有做過什麽惡事。”

這話,與他的體修擁護者瞬息回複在帖子中的,幾乎是一模一樣——{封茂真人從來沒有做過什麽惡事!}

可緊接著,封茂就意識到不對勁,他忙說道:“更何況,我沒了記憶,已經記不得了。”

“沒關係。”

溫瑜看他,像是在看什麽死物,她眉眼淡漠,就連唇角的笑意都淡了些。

體修們在回複中大喊:{溫瑾終於不笑了,他不是永遠溫和嗎?這下他要露出真麵目了!還封茂真人一個清白!}

“你恢複記憶了,對嗎?”

她的手仍然扣在封茂的鐵拳上,在封茂的眼中,像是深淵複仇的惡鬼,問話明明冷漠,沒什麽感情,卻驚悚地讓他渾身冷汗直流。

封茂害怕了,他想要拽回自己的手,卻發現溫瑾輕輕巧巧,他卻根本無法動彈。

“你怕我,你的眼中,有肮髒的惡意。”視線中,清冷城主眼神很冷:“不管是否有記憶,我不會變,對我有惡意,便是曾所行不端。”

“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他聲音沉沉,像是傳道受業解惑的夫子般解釋:“在被問問題的那一個瞬間,人會不由自主地,回想到相關的場景。”

“我看到了。”他臉上沒有笑意,如同審判者:“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你的惡。”

“哢噠。”

右手上桎梏一鬆,明明已經按照所希望的開鎖,可封茂卻再也沒有任何的得意,他雙眼放大,看著溫瑾,某種恐懼在一瞬間席卷周身。

“求……”他喉嚨中發出微弱聲響。

可溫瑾笑了。

孤光雲影,永夜是他的背景,雲紋金線是他的裝飾,明明一身黑衣,卻像是發著光一般,這個清俊絕塵的懷玉城城主,這一刻,封茂明白了“美玨無雙”這句恭維的意思。

或者說,不能叫恭維,而應該叫現實。

但玉,不隻是空有其表,是活過苦寒條件、扛過外部異變、千萬年隱忍孕育而來的。

除了美麗,還很可怕。

溫瑾修長的食指,隔著空氣,對他輕輕一點,他聲音很輕:“現在,該收我的報酬了。”

他的手輕揮向虛空。

然後,封茂,不周城外城所有城民,還有兩個台上的體修,以及修真界中幾乎所有的修者,都看到了,那半空之中顯現的景象。

作者有話說:

我有罪,我想要盡快寫到和原女主以及其他人互動的劇情,但是前麵的東西,一寫,就多了,這章實在寫不到了,已經九千多了,後麵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