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掌櫃,”醜婦收斂起笑容,又一派雲淡風輕:“安好。”
李三媳婦兒和春娘一聽到“佟掌櫃”三個字,,也跟著醜婦站起身來。略顯得有些局促,……這大人物忽然來這裏嘎哈?
佟掌櫃從身後的隨從手中接過一隻碗:“大娘子,老夫來還碗的。”
醜婦瞟了他手中那隻碗一眼,了然,道:“看來佟掌櫃是有備而來的了。”目光一閃,覷向佟掌櫃:“‘珍饈坊’這次又看上小婦人的毛血旺了?”
“哈哈哈哈……既然讓大娘子一語道破,老夫也不繞彎子,”佟掌櫃一思量,做出一個“請”的手勢,邊道:“大娘子,這裏不是說事兒的地方,還請三位‘珍饈坊’一聚。”
“不了。”醜婦淡然拒絕,一雙清透的眼睛鎖住佟掌櫃的白麵圓臉:“佟掌櫃有話這裏說就行。小婦人幾個人還要趕著回家去,就不到貴食肆坊叨擾了。”
話雖說的客氣,其實是想也不想地拒絕了佟掌櫃的邀約。
佟掌櫃微不可查皺眉,“大娘子好似是知道老夫要與你說什麽。”他的眼和他的人一樣精明老練。
醜婦搖頭,安靜地笑著望他。
佟掌櫃眉心微隆起,同樣不語。
兩人像是在比耐性,卻叫一旁站著的春娘和李三媳婦兒戰戰兢兢地,連連擦汗不止。
春娘和李三媳婦兒看著醜婦,眼中滿滿都是焦急和擔憂之色……這大妹子咋回事呐!是叫這佟掌櫃幹上了?!
正午的太陽火辣辣的,站在大太陽底下,能夠灼傷一層皮來,終於,佟掌櫃精貴慣了的人,忍受不住這火辣辣的太陽光,“咳咳,大妹子,老夫直說,老夫是特意叫‘珍饈坊’裏的小廝來買這個豬……毛血旺的,老夫嚐過這個毛血旺,驚奇於大娘子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老夫想問一問,大娘子可願意來我‘珍饈坊’掌廚?”
“啊!”春娘子和李三媳婦兒驚叫一聲,隨後同時驚喜地望向醜婦……,這可是‘珍饈坊’啊!當上‘珍饈坊’的掌廚那意為著的,可不隻是生活有保障了!這醜婦妹子是熬到頭了,終於要過上好日子了。
“多謝佟掌櫃厚愛。”醜婦也嚇了一跳,她沒想到佟掌櫃這次打的是這個主意,她以為佟掌櫃還是想要買秘方子的。
佟掌櫃保養得意的右手習慣地摸了摸倒八字的胡須,嘴角還沒翹起來,就又聽眼前這個醜婦說:“但是小婦人不能答應佟掌櫃的邀請。”
佟掌櫃麵上一沉,低沉問:“為什麽?難道我‘珍饈坊’還入不得大娘子的眼了?”
士農工商,社會地位,商人排在最末,按理說,佟掌櫃一個從商的,還隻是人家分店裏的一個掌櫃,社會地位並不會很高。
但是,顯然,到目前為止發生的事情來看。佟掌櫃這個“商”顯然脫離正常的認知範圍。小柳鎮的縣丞見到了還要敬上三分……,有聽說過“官商勾結”的,但……你見過“官見商,讓三分”的嗎?
那這一切異常又是為何呢?
是因為“珍饈坊”是全厲唐最大的食肆坊,分店遍布各地嗎?是因為“珍饈坊”是全厲唐第一皇商嗎?
醜婦曾經夜半無人的時候,獨自靜坐湖邊,思索過這個問題。
最終種種現象表明:就算“珍饈坊”再厲害,它擺在明麵上的原因都不足以讓一個有朝廷正式公文頒發的縣丞,在麵對一個開在小城鎮裏的分店掌櫃的時候,禮讓三分,甚至是有些奉承的!
再加上那位始終不肯以真麵目示人的“二爺”,……比起明麵上的“珍饈坊”,恐怕暗地裏的“珍饈坊”勢力遍及更為可怖!
而這一切背後,必定有一個“相當”有權勢的人在撐腰,這個人是不是那位“二爺”,她不知道。但是有一點,“珍饈坊”背後的主人手段了得!
到底是什麽樣的勢力,才能讓一個食肆坊在這個權力至上的國家裏舉足輕重!到底又是什麽樣的手段,才能讓人人隻要提及“珍饈坊”三個字,就與“地位崇高”四個字聯係在一起!
醜婦覺得,珍饈坊……甚至隱隱有滲透朝堂廟宇的趨勢!
醜婦每每隻要一想到這件事,背後都會拔涼拔涼。覺得當初選擇與“珍饈坊”合作,簡直就是一種極為輕率的舉動。
這哪裏是“合作”?這更不是“求救”!
這種感覺就像是……飲鴆止渴!
本來“珍饈坊”如何,與她沒有關係,因為她不過就是個無知的村婦,人家不看在眼裏的。但是!人家送來一隻銀狼,指明是給平安的!
那意義就不同了!
柳家老宅的人雖然可恨,柳寶通雖然有些陰毒的伎倆,但與透著重重迷霧的“珍饈坊”相比,那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她更情願麵對小計謀不斷,麻煩不斷的柳家人!
“珍饈坊”代表著危險,而且是大危險!
自從想通這一點後,醜婦就想把那天晚上,那位“二爺”命佟掌櫃送來的銀狼還回去……,她不想與“珍饈坊”再有牽扯!
而且,若是有必要,她一定也會將被那位“二爺”帶走的蘭娘子一家子人扯出來!
送回銀狼……不是不可以!而是,她不知道怎麽和小平安解釋,……銀狼和小平安已經很熟稔了,她真的不知道怎麽解釋!何況,看上次佟掌櫃的做派,恐怕她送還了銀狼,他也會再送回來。
所以,這個問題一直是被她刻意地避開的。
……
因為確定了要與“珍饈坊”劃清界限的想法,醜婦今日才會回絕地那麽果決!
麵對佟掌櫃咄咄逼人的問題,醜婦冷靜地回答:“小婦人會的不多,隻是機緣巧合才琢磨出改良不值錢的豬下水,做掌廚的人,必定要天南地北的食材都掌握一些個,小婦人卻是不會的,做什麽,吃什麽,全憑自己一時興趣。小婦人做不得‘珍饈坊’的掌廚。”醜婦平淡地說完,語氣聽不出害怕,又衝著佟掌櫃道一句:“恕罪。”
雖是求饒,卻聽不出來卑微。
正好是晌午吃飯的時間,東市街上沒幾個人,就算有偶爾走在街道上的小蝦小魚,也因為天氣熱,隻顧著一邊快走,一邊擦汗,鮮少有人會花時間望東望西。所以,即使是佟掌櫃在這街道上站了好一會兒了,倒也沒人發現。
……也許也有人發現,隻是都被佟掌櫃身後的隨從,銅鈴大的牛眼給瞪走了。
佟掌櫃一聽醜婦的話,眉宇之間的褶子淡了一些,舌頭一轉,換個話題:“這樣吧,大娘子還把這毛血旺的秘方子獨賣給‘珍饈坊’,老夫這次花五千兩白銀的價錢!”
嘶!
五千兩啊!
除了醜婦以外的李三媳婦兒和春娘,都是猛地倒吸一口氣!
醜婦連眼皮都沒舍得抬一下。
“你不吃驚老夫為何開出如此天價嗎?”佟掌櫃納悶了,一個秘方賣出“五千兩”的價格!的確是天價了!
但是好似在麵前這個女人眼裏,隻是個小數目……她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別說是吃驚了!
奇了怪了,這個數字,放在京城裏有些朝官勳貴的家裏,一下子多出這麽一大筆真金白銀,那也得高興一陣子的了。
怎麽偏偏這個長於鄉野的無知村婦卻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醜婦這時候麵上出現一刹那的諷刺,轉眼又變成恭敬之色,眼睛卻瞟了一眼站在一側戰戰兢兢的李三媳婦兒和春娘。
對佟掌櫃拱手說:“佟掌櫃,兩位大娘子隨著小婦人一大早忙到現在,不如讓這兩人帶著兩個孩子到前麵茶水攤子喝一口涼茶,歇一歇腳吧。”
佟掌櫃眼中了然之色,知道醜婦這是故意要支開那兩個婦人和兩個孩子。當下點頭,讓身後的一個隨從陪同前去。
……
“大娘子,這下可以說一說可吧。”
醜婦這才正色道:“小婦人鬥膽猜測,……小婦人前陣子聽別人說,臭豆腐在咱小柳鎮上賣的俏。小柳鎮隻是個小城鎮,……想必,這臭豆腐在其他城鎮上行情更好吧。”
賣的俏,是村裏的老話,意思是,賣得好。
“‘珍饈坊’慧眼獨具,佟掌櫃作為一個分店的掌櫃,自然能夠估量出,小婦人的這道毛血旺的價值,要是在各個城鎮分店裏售賣,行情不下於之前的臭豆腐。……”醜婦沒有回避佟掌櫃越來越驚訝的目光,她直視他,磊落而光明:“何況……,五千兩的大數目,佟掌櫃一個掌櫃就能夠開出,輕易就開出這樣天價!……必定是心中已經有數,買了毛血旺的秘方子,這生意,穩賺不賠!……小婦人何苦還去驚訝那五千兩的白銀呢?”
嗖!
佟掌櫃不得不正色麵前這個鄉野模樣的村婦。
從頭頂到腳趾,從眼睛到嘴巴,……從上到下,一個汗毛都沒有放過!
他矍鑠老眼精光一閃:“聽大娘子的意思……那是已經做出決定了?不賣嗎?”
“不賣。”醜婦平靜地回答,無視佟掌櫃周身散發的威勢。
……讓她驚蟄,他還不配。
佟掌櫃瞬間危險眯起一雙老眼,危險地說道:“大娘子這麽決絕拒絕老夫的好意,……難道不怕‘珍饈坊’報複嗎?”
“嗤!”醜婦忽然嗤笑一聲,看了一眼佟掌櫃越來越危險的臉,才輕輕解釋:“佟掌櫃自己也說了,小婦人得罪的是你‘佟掌櫃’,‘佟掌櫃’隻能是‘佟掌櫃’。”
這話答得似是而非,但是佟掌櫃卻是老眼一眯,那雙時而精明,時而懶散的老眼中遮掩不住的驚愕!
別人聽不懂,他不可能聽不懂!
眼前這位貌似不驚人的醜婦,她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就差明晃晃地說出:“你佟掌櫃隻能代表你自己,代表不了‘珍饈坊’,也做不了‘珍饈坊’的主!所以,‘珍饈坊’要不要報複我,那還得看‘珍饈坊’後麵的人。”
佟掌櫃“嗬嗬”陰沉地一笑:“大娘子,說句打嘴的話……,一個鄉野村婦,用不著‘珍饈坊’出麵的。”語氣中明晃晃的威脅。
醜婦再一笑:“佟掌櫃是想要自己動手報複於小婦人嗎?……恐怕佟掌櫃暫時不會動手呢。那位‘二爺’送來的銀狼,可以算作是小婦人和家裏小子的一道護身符嗎?”
今日這個鄉野村婦給佟掌櫃的打擊已經很多了,但前麵加起來的沒有一個比這句話還要讓佟掌櫃心驚的!
他目光深沉地鎖住醜婦平淡看不出情緒的臉,忽然一笑:“大娘子可知道,你今日可算是徹底得罪了在下?”
已經不自稱“老夫”,取而代之的是“在下”兩個字,這是對於醜婦的認可。
至少作為對手,醜婦能夠讓他正眼相待了。
“一個鄉野村婦,什麽都沒有,……今日這樣得罪在下,隻為了一道秘方子……,在下問你,劃算嗎?”
這也是佟掌櫃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想不通的問題。
“無所謂劃算否,隻為活著,感受活著。”這話說的玄乎,醜婦話語一轉,目光熠熠生輝,盯著佟掌櫃:“且問佟掌櫃,昨日小婦人賣了秘方,今日小婦人再賣秘方,明日……,小婦人是否還得賣秘方?”
佟掌櫃被問的啞口無言。
醜婦忽然笑了,笑容堅定而真誠:“請佟掌櫃相信,小婦人無意與佟掌櫃為敵,無意與那位‘二爺’為敵,更無意與‘珍饈坊’為敵。何況,小婦人也沒有那個能耐!”又說:“小婦人隻是午夜夢回時候,突然覺得不該與‘珍饈坊’合作,不該高攀‘珍饈坊’。因為雲泥有別。隻是小婦人悔悟得有些晚了。但好在還有機會讓小婦人將錯誤改正。”
佟掌櫃目瞪口呆了……,她,她說……“雲泥有別”?這是自謙吧。
憑借她今日的表現,他敢打包票,就是在主子爺麾下,也能得到一席之地!
主子爺麾下,不止有男人,也有女人。然,女人畢竟占少數。
這女人表現的這麽真誠,讓人不知不覺就對她產生好感,就是他這個在商海之中打滾幾十年的老江湖,也不自覺地就相信了她的話。
他忽然覺得……,就算平安有個這樣的鄉野村婦的親娘,似乎也不錯。
他正想說什麽,眼前這女人突然又說:“佟掌櫃,小婦人隻是一個很愛自己兒子的母親。一個母親的願望就是自己的兒子平安健康和快樂。小婦人知道自己的兒子長相妖孽了一些,難免會惹來不該惹的人,但是……”
醜婦忽然抬眼目視佟掌櫃,目中的冰寒能夠凍透人心:“為了護住平安,小婦人敢與天鬥!……還請佟掌櫃將這句話轉告給那位‘二爺’。另外,再轉一句:小婦人隻有一個兒子。二爺看上哪個了,想要哪個了,隨手就可取來,隻要二爺想,他能有千千萬萬個的孌童!但,絕不會是小婦人家的平安!”
說罷,醜婦衝著佟掌櫃施了一禮,轉身趕著牛車,朝著前麵的茶水鋪子去了。
……
她走後……
“三子……她剛才說什麽……?”佟掌櫃隻覺得他身子越加孱弱,在太陽下顫巍巍的。他不可置信地問身後隨從,不敢相信他剛才聽到的話。
“掌櫃的……,她說,說……”那叫做三子的隨從也十分猶豫,能成為佟掌櫃貼身隨從的,自然也了解一些那位“二爺”。
“她說……,讓您幫著傳話……”
“廢話!老夫耳朵又沒聾,當然聽到她讓老夫帶話給主子爺。”佟掌櫃指責:“老夫問的是,她剛才說二爺啥的來著?”
“她說,說二爺能夠有千千萬萬的孌……童……,但絕對不會是她的兒子……”三子很無辜。耳朵沒有聾了,那還問他……,他也很後悔啊,早知道,剛才就那兩個婦人和兩個孩子到前麵茶肆去了,這樣就不用聽到這麽……額,……這麽可怖的話了,要是讓主子爺知道他聽到這話的話,他會很慘的!
“老夫沒聽錯……她真的說了!孌童!嘶……”佟掌櫃倒吸一口氣:“主子爺從沒有特殊癖好!她到底怎麽想的?”
那三子適時回答:“主子爺對平安小公子太好了……,也許她察覺出來了。所以誤解了吧。”
佟掌櫃想了想,點頭道:“嗯,有理,換做是老夫,那也得想歪了。不怪她想歪,畢竟她也想不到是……倒是沒有想到,她這一想歪,就露出本性來了,沒想到是個不動聲色扮豬吃老虎的主兒。老夫真沒想到啊,鄉野之間還能出這樣的村婦!要不是之前派人打聽清楚了她的身世,祖宗八代的話,老夫真的懷疑,她真的隻是一個鄉野村婦嗎?而不是別的勢力的探子!……哎……”
佟掌櫃忽然歎一口氣:“這帶話的活兒,倒是不費力,這這話,老夫怎麽給帶啊~!這位祖宗奶奶,也不好伺候!老夫的命怎麽這麽苦的!"
三子訥訥提醒:“掌櫃的,主子爺最恨下人欺瞞了,這事兒……您要是不派人上報,憑主子爺的能耐……,遲早還是會知道的。”
“老夫……上報就上報!……一字不落!”說這個話的時候,還一臉狠樣,說完之後,一副吃了黃連的模樣。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