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思緒

夜黑了,車廂中再次陷入了寂靜,隻有鼾聲、細語聲還有巡視的乘務人員腳步聲。

窗外靜謐的山巒像是巨獸一般,安靜地沉睡著,那連綿不絕的峰巔是他的背脊,洶湧澎湃的激流是他噴張的血液,伸手入雲霄,低頭觸浮塵,以蒼茫大地為床,以青蔥樹木為被,他,悄然無聲地沉睡著。

窗內,林茵抑製不住心中的喜悅之情,像是抓著救命稻草人一般緊緊拽住光頭男的衣衫。

原來不是我們在苦苦尋找父母,原來我們有著血緣如此深厚的親人也在尋找著他們。這一瞬間就像是抗日戰爭中遇到組織一般,可迅猛殺敵,完成任務一般,林茵不可能不激動。

撫摸了兩下林茵的頭,即使在昏暗的視線中,光頭男也能看見林茵細致的眉眼,大體輪廓與大哥是多麽的像啊!可自己竟然到今天才認出來,光頭男不禁想猛錘胸口兩下,真是該死。

大哥和小嫂子常年在外,這些孩子們是怎麽過活的?難為他們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心疼一直在光頭男胸腔中不時激蕩著,讓他想為這些孩子做些什麽,而一直堅毅鐵血的臉上泛著柔和的光芒。

大哥和父親的矛盾,他並沒有和林茵林暉講,這些事情解鈴還須係鈴人,得大哥回來親自與他們講述,而自己告訴他們的是大哥和嫂子在外執行任務中,所以消息封鎖,外人查不出。他並沒有說大哥在任務中失蹤的事情,這樣隻會徒增孩子們的煩惱。照他的思想,這些事情一個九歲的孩子和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能幹什麽?隻要乖乖地等他們的父母歸來……而這些事情他來負責。

但是他不說,不代表林茵察覺不出來啊。若是他們當真是親屬的話,為什麽這麽多年對他們不聞不問?若是父母當真照叔叔所說是去執行任務了,為什麽當時叔叔有一瞬間的皺眉?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三人各懷各的心思,在沉沉的深夜中朦朧睡去,眉宇間都是一模一樣地深陷愁結。

林茵悄然入夢,夢裏父母在一個黑暗的地方被人追殺,正窮途末路時,一聲驚雷炸開,林茵倏然醒來,後背一身冷汗。這夢是如此的真實,以至於林茵驚醒後依然保持著原先的狀態,癡癡地凝望著虛空許久。

她不知道,自己千裏來找尋父母是對是錯,她不知道,父母現在可還安好。

“保佑……”林茵雙手虛握放在胸口喃喃出聲,神色中盡是淒婉,她一動不動,任由一滴淚水悄然滑落她的眼際,滴在泛白的枕頭上,消散了。

車廂內千百乘客各自有著各自的心緒,而車廂隻是一個容納他們的物體,就像塵世,它看著人生,不語。

時光打一個璿兒,沿著群山的脈絡,循著湖泊河流,追隨著草木的蹤跡來到江省。

一間老宅,白牆青瓦,簷角橫飛,說不出的古典韻態。

明月係人情,院落撒清輝。院落花壇,花壇內一顆百年老樹,枝幹健壯,枝葉繁茂,撐起的傘蓋將院落內的天空差點遮住,此時,在它的身旁,坐著一個清冷少年。

清冷少年掌心握著一枚棋子,在斑駁的月光下,遲遲不肯落下。

自那日無聲拒絕已經七天了。這七天內,他一切正常,按時吃飯,按時睡覺,按時……看書。林茵的漠然無視似乎在他的心房內沒有留下一絲印記,他繼續著他自己的生活。

手中握著的通體清潤的棋子在明亮的夜色下顯得更加通透,指尖捏住的棋子與肌膚相觸,一絲絲的沁涼泛了過來,他麵容如常,似乎在思索著棋局。

直到……身後傳來一聲沉重的歎息聲,方驚醒了他,棋子悄然落地,落入陳舊的青石板上,激蕩起一連串的清脆之聲。

“孩子,我們談一談。”身後鍾老先生披著一件袍子站了許久,看那孩子一直僵直了身子許久,這才憐惜地歎了一口氣。

“外公!你身子骨才好,不要凍著了。”沈瑜泓倏然轉身,握住外公的胳膊,有些自責的勸慰道。都是因為他,不然外公不會這麽晚出來,萬一凍著了可怎麽好。

“你啊!癡兒!”鍾老先生蒼老的手指虛點沈瑜泓的眉心,無奈說道。

鍾老先生雖年逾古稀,但眼神愈發清亮通徹,活了大半輩子了,還有什麽事情看不透的呢!外孫自那日回來後,一切照常,隻是照常得太反常了!

他豈能不知他食不下咽,他豈能不知他半夜偷偷起身望天,他豈能不知他執著一冊書卷久久不翻一頁?情之一事,最是惑人,最是害人。他才十三歲,便品嚐求而不得,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啊!

外公愛憐的目光讓沈瑜泓無處遁行,隻能低下頭,避開那道能夠讀懂他內心的目光。

“罷了,罷了。你既不想說,我也不問了。但你需記住,凡事順意而為。”順應天命,切莫強求,心有不甘,他以化之。鍾老先生拍了拍沈瑜泓的肩膀,緩緩轉身,進入內屋。一切還需要他自己悟啊!

“凡事順意而為……”沈瑜泓喃喃自語,順意?他不由自主地遙望懸於半空的明月,期盼能從那裏得到答案,但她不語,唯有輕柔的月光灑在他的身上,將他的影子拉得悠長。

“凡事順意而為……”沈瑜泓默念片刻,似懂非懂。低身拾起落於地麵的棋子,摩挲了兩下,卻發覺棋子外圓有一處很小的刮痕,怎麽抹也抹不去!

沈瑜泓不禁有些焦急,這些棋子都是他的珍愛之物,如今損壞了,可如何複原?

“複原?怎麽可能複原?……”沈瑜泓低頭慘笑,一身落寞。

一整夜,沈瑜泓站在庭院裏一整夜。望著懸於半空的明月來到天際,看著昭示著新的一天到來的啟明星閃亮,握緊了手中帶有殘痕的這一顆棋子。

無法複原,又無法替換……但假使複原又該如何?這是它的印記,也是我的印記。沈瑜泓低歎一聲,迷蒙的視線從棋子轉移……眺望遠處的蒼茫星空。月輝清淡,於是星光璀璨。

是不是我逼迫的太緊?假如我能騰出一些空間,是不是茵茵才感覺到自由與舒適?順意而為……沈瑜泓大概有些懂了。

月亮能夠照著地球旋轉,不是因為地球比太陽強大,而是因為舒適的距離與引力,假如月球拋離地球投向太陽,隻會引入火海,連渣都剩。我不必顧自影憐,也不必愁苦滿天,未來的日子還很長。

但沈瑜泓又不懂,我順應我的本心,我追求於我的炙戀,假如我就此鬆手,她會不會投入別人的懷抱?假如我默默守候,豈不是品嚐更苦的滋味?

樹隱門稍,屋堂亮起一盞昏黃的燈,有人披著外袍,一直在內守候著院落裏的癡兒。鍾老先生手執棋子,隻不過這枚棋子的質地是檀木,是如此的樸實無華,人上了年紀,反而不會追求什麽虛的東西,名利、富貴、****……強求不得,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在他的思想中,什麽年齡段該做什麽年齡段的事。

瑜泓過於早熟了,如此年紀過早地接觸到****一事,反而是他的負擔。而療傷最好的辦法……鍾老先生的目光慢慢轉到桌上的一卷黃皮書,書中去沉迷,書海以慰藉,他不就是這樣幹的麽!

現在想來,老伴兒定也這麽希望他的吧!然而好好的活著……比死還難受,他理解外孫,他們都是癡兒。

明月下沉,東方吐露朝暉,由一片混沌,轉為明朗,倏地一瞬,霞光滿天,普照大地,春天終於到了,不同於冬季的蕭瑟,春光明媚,萬裏無雲,嫩芽初冒,枝葉初展,花骨朵競相綻放,一切都帶著蓬勃朝氣,而人的心情也隨之變好。

沈瑜泓抖落滿身的露水,邁著蹣跚的步伐緩緩走出院落,推開大門。

“哥哥早!”乍一見院門開啟,經過的小小孩童嚇了一跳,但他頗有處事不驚的態度,揚起臉,笑得恣意打著招呼。

“早。“沈瑜泓幹澀的嘴唇中吐出這句話,但孩子似乎不在意回應,嬉笑一聲便跑遠了。

錘了錘腦門,沈瑜泓有些懊惱,自己這是在幹些什麽,是為感動自己還是怎地?外公曾說,時間最為寶貴,而年少時光尤為珍重,我應該一切準備就緒才對。

春光普照大地,一隻青鳥順著連綿山脈衝上雲霄,翱翔九空。呼嘯著的火車上,一直清醒著的林茵緩緩將手蓋於臉上,遮擋陡然璀璨的陽光。

“茵茵。”下鋪林暉輕喚,聲音是一派清明,似乎和林茵一樣一夜未睡。

聽到林暉的這一聲呼喚,光頭男也睜開了眼,黑暗中,盡是複雜。這一夜,他也未睡。

火車依舊在不停地行駛著,四周山川急速倒退,車轂與導軌也不時發出刺耳的碰撞聲,顛簸著的車廂內幾人相視無言,大概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