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湖而立的昆明山上,卷下一陣西風,擾亂滿池金波,堤畔垂柳絛蕩,海棠折腰,柳下少年紫袍飛揚,負手而立,眉目舒展。

看著麵前少女緊張的神色,三皇子方才覺得又重新掌握了事態的節奏,穩穩幾步,來到旖景身側,傾身附耳:“你姐姐的那枚蘭花簪,眼下可在我的手裏,這算不算,一個威脅呢?”

“簪子怎麽在殿下手中?”

這一問,卻再度讓三皇子疑惑了,難道她不應該擔心,自己接下來會有什麽行動麽?為何卻關注簪子是如何到自己手中?

“五妹妹,眼下,可不是該你問話的時候。”三皇子精致有若菱花的唇角,舒展開來,那一笑,竟然讓芳菲失色。

旖景似乎這才感覺到,兩人已經站得十分貼近了,她一抬眸,就撞進了那雙琥珀般的眼睛裏,往鼻尖逼近的龍涎香,讓她不由自主地小退一步。

這一步退讓,讓三皇子眸光淺漾,隨之一深。

忽然就這麽曖昧般地安寂下來,一個正意味深長地凝視,一個卻飛速地盤算著對策。

電光火石之間,旖景心思百轉——那要命的蘭花簪,原來是到了這妖孽的手中,可他若真想要逼迫祖母允了這門親事,就應該借著這枚蘭花簪,生出一番風波來,逼迫祖母妥協,或者威脅著長姐妥協,而不是針對自己。

三皇子的用意,還真是不簡單。

想通這一點,旖景輕輕一笑。

這一笑,仿若在韶華裏醞釀多時的曇花,無聲卻突兀地一瞬綻放。

三皇子忍不住眼角輕揚。

“殿下究竟是想知道什麽?”已經冷靜下來的旖景,莞爾著開始鋪設圈套。

“我不過是想聽五妹妹的實話,而不是一堆敷衍之辭。”

“小女所言皆為實話,委實不明白殿下為何不信。”旖景半仰麵頰,神情相當無辜。

她的忽然冷靜,無端地就讓三皇子又添焦躁,負於身後的手掌,忍不住悄悄握緊:“實話?五妹妹可真當我是傻子了,僅憑幾個小乞丐,你就打探到我是與紅衣碰麵?你一個閨閣女子,又是如何買通妓坊的婢女,在我茶中下藥?還有,那婢女眼下無影無蹤,難道是被你收藏在衛國公府不成?還是幹脆殺人滅口了?你竭盡心思,一番安排,甚至還盜走了禦賜的玉印,目的果真就是為了你姐姐終身這般簡單?”

這一番話,自然讓旖景如墜五雲霧裏。

“五妹妹,你可別說你什麽都不知道。”三皇子又再逼近一步,微微伏身,眼瞼半咪,眸色裏流淌出一股危險的神色。

當真,不知所雲,不過……須臾之間,旖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紅衣姑娘原來並非普通妓子,殿下與她去千嬈閣碰麵,卻是中了別的算計呀?”

眼見三皇子變幻莫測的神色,旖景更加篤定:“殿下一意要與衛國公府聯姻,怕不僅僅是為了鞏固太子之勢吧,就更別說什麽傾慕佳人的花言巧語了……不知太子殿下與皇後娘娘,又有幾分明白殿下的心思呢?”

“你說什麽!你都知道什麽!”三皇子這一瞬間,當真是大驚失色。

十餘年間,他楚心積慮,扮演著吟風誦月、遊山玩水的不羈紈絝,成功地哄騙得眾人對他全不設防,可麵前這個尚未及笄的少女,卻如此輕易就洞悉了他的隱忍。

難道這世間,還真有人長了一顆七竅玲瓏心不成?

“我其實什麽都不知道,一切都是殿下自己告訴了我。”旖景卻毫不避讓,那枚蘭花簪,對旖辰始終是個潛在的威脅,她不能置之不顧:“起初我還疑惑,殿下為何執著於我的行事,對於我之所言全不信任,原來,是有這般隱情……殿下一再追問我如何得知紅衣的存在,如何得知殿下的行蹤,其實,就是懷疑我早知紅衣不簡單吧,更有,殿下聲稱,那日是因為被人下了藥,才被朱家大郎撞破與紅衣之私,可見殿下與紅衣並無私情,頻頻與紅衣相會,一定是為了別的事。”

又是一陣風起,拂得柳絲翩然,將金陽滲入,落在少女淺笑嫣然的秀麗麵頰:“若殿下如此行事,是得了皇後娘娘與太子殿下的指令,當得知是我壞了事,眼下應當不會僅僅是由殿下以蘭花簪為脅,來盤問我這般簡單,顯然,殿下不想張揚此事,也就說明了一點,殿下是擔心其中隱情,被皇後娘娘與太子殿下知悉。”

說完這話,旖景見三皇子眉目瞬間凝固,那張玉麵更如罩上一層寒冰,心中難免有些忐忑,又退了一步,卻依然還是堅持著把話說完:“殿下既然別懷用意,那麽一心要娶我長姐,自然不是因為鞏固太子之勢這般簡單,若殿下果如表麵上那般灑脫不羈,原不該如此執著才是。”

話說到這裏,也就夠了,三皇子的野心勃勃,旖景並不想點明。

可這一番話,對三皇子來說,簡直就如颶風臨境,將他的思維徹底擾亂,他的鼻翼開始不受控製的縮放,眸中危險的神情更加濃厚。

“殿下,小女不過是閨閣女子,所圖僅僅是不想讓家姐不幸,家姐賢良溫婉,略失機變,委實不是殿下之良配。”最後,旖景十分誠懇地表明心跡。

今日的突發事件,顛覆了她對這個妖孽先入為主的認識,醒悟到三皇子前世時處處留情不過也是假麵之一,他之所圖,必然是儲君之位,而長姐,無論從心計,還是籌謀,實在不適合這麽一個野心勃勃的三皇子。

當然,旖景也完全沒有阻止三皇子野心的打算。

既然各自都捏著彼此的把柄,莫如一筆勾消……旖景到底還是天真了。

她看見麵前的妖孽,分明竭力抑製著懊惱,眸光淩厲如箭簇,似乎就要呼嘯而出時……忽而又是,極盡魅惑般地一笑。

旖景突然心生冷意。

“五妹妹當真睿智,簡直不似一個十二歲的小娘子,卻像是活了幾世的妖孽一般。”

旖景當即哭笑不得——我是妖孽?三皇子殿下,在您的麵前,還有誰配得上“妖孽”二字?

“五妹妹分析得頭頭是道,本殿下深以為然,辰妹妹心思單純,的確不適合這般風雲詭譎。”唇角誇張地勾起,三皇子不自覺中,緊握折扇的手掌,到了這時,才微微鬆開:“不過你既然知道我心中的圖謀,便當明白我不會就這麽放棄,衛國公府這門姻親,對於我來說,實在是至關緊要。”

旖景心下一沉。

“聽說,姑祖母與祖母已經達成協議,讓辰妹妹為二皇子妃……你們姐妹是血緣至親,辰妹妹得此良緣,五妹妹想必也是如釋重負吧?怎麽辦呢,如果在這緊要關頭,鬧出什麽風波來,讓辰妹妹聲名有損……”看著剛才胸有成竹,淺笑嫣然的少女,這時對自己怒目而視,三皇子心頭的挫敗感方才消散了幾分,唇角更添妖豔:“五妹妹想來不太了解我,我若是得不到的,總會心心念念,輾轉難眠,與其自己獨自痛苦,莫如多讓幾人作陪。”

輕搖折扇,三皇子欣賞了旖景的盛怒好一陣子,方才又說:“五妹妹那番推測,莫說太子與皇後未必會信,就算他們信了,從此對我心生戒備,委實也不算什麽……遊手好閑的紈絝既然演不下去,那麽痛改前非的浪子,想必父皇與祖母還是會覺得滿意的……我既然有所圖謀,自然做足了或許會與皇後、太子撕破臉皮的準備,五妹妹那番推論,對我完全不是威脅。”

三皇子或許可以豁出去,與皇後反目,但旖景卻無法置旖辰的終身大事不顧。

主動權須臾扭轉,旖景一時也無能為力,怒目而視,冷顏問道:“那麽殿下要怎麽才會將蘭花簪物歸原主?”

識務者為俊傑,這小丫頭果真有幾分姑祖母當年不讓須眉的氣慨,三皇子心下讚歎,忍不住得意洋洋:“五妹妹當真好本事,既然壞了我的姻緣,自然有辦法彌補,我有兩個提議,供五妹妹三思而擇,其一,讓姑祖母改變心意,成就我與辰妹妹的姻緣。”

旖景冷冷一哂:“殿下還是說別的提議吧。”

“妹妹當真要聽?”

旖景挑了挑眉頭,隻恨不得念出個咒語來,讓麵前妖孽灰飛煙滅。

“妹妹早先說辰妹妹與我並非良配,我深以為然,今日與妹妹一談,倒覺得你比辰妹妹更適合為這三皇子妃。”妖孽穩穩立於金陽下,輕搖折扇,唇角嫵媚,卻氣定神閑。

旖景頓時覺得烏雲罩頂,心底翻湧起無數詛咒,就要忍不住破口而出——

“五姐!”

兩人的僵持,卻忽然被六娘的突如其來攪擾。

“五妹妹別急,你有的是時間細細思量。”

一句話後,三皇子微笑轉身,矜持有禮地與六娘相互見禮。

多年之後,當三皇子回想起與旖景這一場爭鋒相對,幾番品味下,不覺恍然大悟——她從來就不在他的把握與掌控,因為從那一次,他就身不由主地開始淪陷,他對她,至始至終,都做不到狠絕。

與其說那是一場交易,不如說,那是他的示弱,分明知道她的弱點,卻也將自己的弱點坦露在她的麵前。

從一開始,他們的對峙,就注定了勝負。

於是,就再也無法挽回輸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