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未至,隨著一場雨雪,天氣更冷了幾分,尤其才從燒著地暖的偏殿出來,衛昭險些沒被撲麵的冷風嗆得窒息,好容易才呼息順暢,袖子裏的指掌不自覺握緊了幾分,步子也比往常疾快了些,站定在階下立著的那位宮女麵前,眼見著她手裏托著的持壺空盞、三尺白綾,不由微微蹙起眉頭。

“怎麽還拿著這些?”說話時,嘴裏呼出的白氣兒顯而易見。

稍落兩步的青襖宮女一臉憂惶,打頭這位卻抬起眼瞼坦然看向衛昭,她穿著銀紅襖,繡裙上朱梅纏枝,腰帶是大紅色兒,是一等宮女的裝扮,瞧著卻不麵善。

辛未日事變後,宮人難免有調動,太皇太後更將幾個周道人兒給了才剛得封的太後使喚,慈安宮裏難保會進些新麵孔,衛昭也沒太留意。

“奴婢有罪,並未能完成娘娘的交待。”

話是道罪的話,隻這宮女語氣卻沒有驚惶不安,一雙靈動烏眸更是大敕敕地在衛昭臉上轉了個圈兒,她的唇角天生上翹,看著竟像是在微笑一般。

刺帝被廢,卻沒依令前往幽禁之處,當詹公公代傳旨意,便即刎頸自絕。

論理,隨詹公公前往也有不少宮衛,真要強製押赴廢刺帝往禁苑自然不會讓他有拔劍自刎的機會,卻讓刺帝得手,顯然是有意放任,當然也是出自太皇太後的暗示——即使刺帝老老實實地前往禁苑,也是活不長的。

刺帝倒也有些傲骨,天湟貴胄不甘受辱,並示反抗慈安宮審斷處治而自刎,太皇太後也沒有剝奪他最後的尊嚴。

關於廢帝妃嬪,多數與其罪行並無直接幹係,尤其貴妃與淑妃更得寬赦,允住別宮,鄧妃所生的公主甚至保留了封號,下賜公主府,讓鄧妃隨女共住,白嬪沒有子嗣,自請去了清平庵“服侍”落發修行的貴太妃——刺帝被廢,其母當然也不再是太後。廖婕妤因為家人都被牽連處罪,她本身也沒落著什麽好,賜死。

至於廢後,就更不可能活命,原本太皇太後是想等新帝登基大典後讓其在禁苑“重病不治”,不過眼下刺帝既然自刎,廢後秦氏“緊隨其後”豈不省事?

結發夫妻,同穴合葬,哪管兩人生前是否異夢反目?

哪知尊奉懿旨恭請廢後上路的宮女卻無功而返。

“廢後不願奉旨?”衛昭又問。

“非但不願奉旨,還說了不少大逆不道的話。”宮女的回答依然模糊。

衛昭又再蹙眉,忍不住仔細打量了宮女幾眼,見她目光閃爍,竟然似有興奮,不由微一挑眉,暗忖這宮女倒是個心大的,想必是借這機會要去太皇太後麵前討好,隻眼下娘娘正與太後操勞著新帝登基大典,並有緊接著的新歲賀儀,哪有閑情聽廢後瘋言瘋語,這宮女著急想奉承娘娘,殊不知一個不留神,就會適得其反。

皇宮裏頭,意在榮華的宮人比比皆是,但真有手段能賴者卻不多見,常聽常見的倒是許多沒有飛上枝頭反而重罪加身大禍臨頭。

衛昭忍不住歎了一聲,溫言說道:“先候著吧,等太皇太後示下。”

本是一片好心,不想見這宮女觸壁,更不願激發太皇太後好容易平息的怒火——這回辛未政變慈安宮雖大獲全勝,可廢刺帝到底是先帝親子,祖孫反目一決生死,太皇太後的心情可想而知。

哪知這宮女心急著要爭功——她本在尚服局,一門心思想要考取女官,哪知竟得機遇提調來了慈安宮,眼下誰不知太皇太後才是天下之主,若能得娘娘青眼,將來富貴權威可想而知。

眼見衛昭轉身,宮女連忙阻止:“尚儀,奴婢耳聞目睹,需得當麵啟稟娘娘。”語氣很有些急迫,更稍帶著不滿。

好心被人當作驢肝肺,大抵就是衛昭此時心情。

“那也先候著。”語氣冷了下去,衛昭頭也不回。

自是不見那宮女撇了唇角,眼睛裏瞬息充滿怨憤。

偏殿裏,尚處稚齡的新帝正穿戴好量身定做的嶄新冕服,在兩宮太後以及禮部官員的督促下認真演習大典行止,一板一眼尤其認真,也很有幾分威儀,太皇太後十分滿意,當見衛昭入內屈膝卻未說話,便知有事不便當眾回稟。

便招手讓天子到了跟前兒,替他整了整下頷係著的紅纓,笑著說道:“今日就到這兒,堃兒就先回乾明宮,天兒冷,也別著急學業,歇息一陣,待下晝再去聽講。”

卻留了旖辰下來,目送著天子行禮告退,才詔了宮女入內問話。

宮女不敢好比衛昭跟前那般放肆,進來之前也把托盤交給了旁人,跪地叩首,匍匐不起,隻盯著一心要奉承的太皇太後明藍暗金繡邊的裙裾稟報,隻才說一句:“奴婢有罪,未曾完成娘娘囑令,實因皇後……”

“眼下這宮裏,哪來的皇後?”冷冷一問。

宮女僵在地上。

別說衛昭暗暗搖頭,負責提調選拔宮女的掌務嬤嬤也立即滿額冷汗,懊悔不已,早知是個這麽愚笨的,千萬不該聽同鄉幾句好話,就把她調了來慈安宮,還提拔成一等大宮女,太皇太後可是恨毒了秦氏,這回,怕是自己都得挨訓斥。

“你既知有罪,自去領罰。”太皇太後擺了擺手。

那宮女著急還想自辯:“娘娘恕罪,奴婢一時口誤,廢後不願依令,還說大逆不道……”

話沒說話,就被心急如焚的掌務打斷。

太皇太後自是不願與個宮女計較,不過顯然,這位的“青雲之路”就此到頭,掌務是怎麽也不會讓她留在慈安宮了。

廢後不願赴死,那些大逆不道的話又何需再來重複,豈非給太皇太後添堵?廢後隻有死路一條,是咬牙怨憤抑或哭喊冤屈,太皇太後難道還會在意?真真多此一舉,隻說結果何等幹脆,犯得著詳訴過程!

“秦氏那脾性,也在哀家意料當中,本是給她留些體麵,到底是當過皇後的人,讓內宦用強豈非更為屈辱,她倒好,直到這時還一昧張狂。”太皇太後猜也能猜到秦氏的言行,冷哼一聲:“如此,阿昭便讓詹公公去一趟吧。”

“娘娘,莫若由臣妾前往。”旖辰卻起身說道。

太皇太後頓覺孤疑,看向旖辰——太後什麽都好,就是性子實在寬和,又略失機變,難免顯得有些懦弱,這原本讓太皇太後很是放心不下,天子年歲太小,親政至少得十數年後,期間國政雖有朝臣百官輔佐,有自己監政用印,不過太皇太後自知年歲已高,一貫又有些病痛,今後難免精力難濟,旖辰是天子生母,監政之事還得交由她。

太皇太後是擔心旖辰難以勝任,這些時日才留在身邊提點,並有意讓衛昭輔佐,再兼還有旖景,倒一貫關心邸報政務,又是旖辰嫡親妹妹,協助著也算臂膀。

登基大典以及宮務瑣碎,太皇太後倒能放心交給旖辰,不過諸如賜死廢後這等見血的事兒,未免有些為難了她,卻不想旖辰反而請命。

不過,既然旖辰有這膽色,太皇太後也甚是樂見,將來決斷軍務朝政,一昧懦弱毫無主見當然不行,必須有所主張,才不會被人言蒙蔽。

是以沒有反對,隻讓衛昭跟著。

旖辰出了偏殿,似乎是受寒風霜雪影響,眼睛裏也逐漸布滿冷意,可唇角,淡淡卷起一抹嘲弄。

她是心懷仁厚,可決不會放過秦氏一族,廢帝獲罪,其潛邸時不少僚屬為求生路,爭相招供,當年秦子若為助廢帝奪儲,諫言廢帝毒殺她的夫君以絕後患,居心險惡至此,旖辰隻恨不能親手將其處死。

但秦子若自願坦誠,太皇太後有允在先,饒她不死。

旖辰如何心甘?相比廢後,她更想碎屍萬斷的人就是秦子若。

為這事,甚至與旖景商議。

旖景安慰她——太皇太後雖有承諾在前,可心裏也是恨急了秦七,不過一來大隆處治重犯,一般不涉女眷死罪,廢後是被身份所累,實際太皇太後更加遷怒者卻是秦七,深信若無秦氏諸人挑唆蠱惑,廢帝不至殘害手足並有後來喪心病狂,而相比廢後,秦七更是直接參與諸多陰謀,太皇太後不會容她活命。

隻不過,殺人不在明麵罷了。

可旖辰就是耿耿於懷。

旖景便又支招,讓旖辰上諫太皇太後對秦七如何處治,一番話說來,旖辰方覺解恨,按五妹妹的法子,秦子若也算是死於她的手中,且算親手為亡夫血恨。

但因為登基大典在即,還未找到適當時機上諫,這回若賜死廢後,倒能緊跟諫言。

廢後眼下當然不會仍居坤仁宮,而是被禁北五所夾邊小苑,旖辰才從軟轎步下,便有宦官大開苑門,這一處,枯楊敗葉,青甬積雪,顯得比別地愈更淒冷,自然也沒有地暖火牆,旖辰循著廢後高亢的哭罵,幾乎不用內宦引路,就準確找到了廢後所在禁室。

推開門,迎麵而來是更勝院中的陰涼。

廢後隻著白單中衣,已經便染灰塵,外頭披著一件甚至瞧不出顏色的夾棉大氅,短短幾日,臉已經瘦削如錐,越發顯出一雙刺紅狠戾的眼睛。

披頭散發,這形象,完全看不出世家風範,簡直就是形如癲狂。

直到這時,旖辰才清楚地感覺到隱隱翻滾的痛快之意。

她沒有目睹害死夫君的罪魁廢刺帝怎麽萬念俱灰拔劍直刎,大約也不能看著秦子若百般受辱後死不瞑目,這時親眼所見幫凶一族廢後的淒惶模樣,才覺“寬慰”。

是的,無論廢後怎麽凶狠跋扈,在不甘怨憤的表麵之下,窮途末路的淒惶依然讓人一目了然。

所以當旖辰瞧見廢後張牙舞爪撲上前來,卻被兩個身高力壯的宮人架住胳膊不能動彈,聽她竭斯底裏地叫罵——“蘇氏,你還敢來見本宮?!休得猖狂,你蘇氏滿門謀逆篡位,百官萬民不會心服,本宮是皇後!決不會屈服於你,想要毒殺本宮,你在做夢!本宮要親眼看著你不得好死,蘇家滿門抄斬!”

“你想活著?”旖辰微笑:“倒也不是不行,我可以為你向太皇太後求情。”

廢後的叫罵像被嗆在喉嚨裏,瞪大了血目,當然沒有感激。

“並且,你想活多久都行。”旖辰站定腳步,輕攏錦披,笑意溫和。

略久的一段沉默。

當廢後眼裏漸漸露出一絲不確定的企盼……

到底是,千古艱難唯一死,如此,剝奪你的生命才能讓人愉快。

旖辰的笑意也緩緩轉為嘲弄,輕啟丹唇:“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