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秦四娘“大義凜然”自請和離一事後,天子也很有找個人來踹殺的衝動,並且這個對象已經不滿足於宮人內宦,皇後倒是就近方便,但天子實在不想看她的臉,於是李公公大汗淋漓跑了趟中書官員當值的地方,心急火燎把秦右丞“拎來”。

天子一身明黃金繡龍袍,雙拳抵在龍案上,整個肩背似乎隱隱蒸發出黑煙。

那些爭先休妻不過是些二流勳貴,或有親朋姻故在地方有些兵權,本不要緊——都是趨勢避禍的牆頭草,待得京城時勢一定,計劃順利施行,結果讓人滿意,那些人毫無意外就會投誠,翻不起什麽浪花,暫時看來是被慈安宮籠絡,可憑著這股貪生怕死的勁兒,也不能成為助益。

天子尚還不覺緊迫。

可他為什麽急著賜婚?無非是想穩住秦氏重要姻親,最關鍵的,就是劉、蔣兩家。

蔣三爺,分衛之長,數千部眾,若是得其助益,更能保證計劃萬無一失。

結果,人家沒有打算與秦家一刀兩斷,秦氏女兒自己個兒卻犯起賤來。

且以為她真真還是名門所出,不可一世?

哈,秦懷愚居然就因為孫女兒把話說得太死沒臉求和就這麽聽之任之。

他且以為眼下還有名聲撐得起那可笑的尊嚴?

簡直就是輕重不分、愚昧透頂。

天子無比憋屈,他怎麽就攤著這麽一門妻族?!

惋惜當年,先帝在位,太子為嫡長正統,他即使有雄心壯誌卻也不敢太過昭顯,而先帝分明有所防備,否則他也不會在“競娶”蘇氏大娘的較量中落敗,倘若能得衛國公這麽一個嶽丈,眼下能需著重這區區一部分衛數千兵力?

娶了秦氏女,就連兩個側妃,都不能是權勳女兒,隻好選擇鄧、白這類不上不下的舊貴,表示他全無野心。

潛邸之時,就更不敢公然聯好地方權勳,除了妻族、母族,再無別的倚仗。

所以眼下才會如此舉步為艱。

否則他管秦家去死。

秦家這時卻把他的恩顧視為理所應當,端著國丈的架子,完全不顧大局!

拳頭握緊,炙怒蓄積,七經八脈的血液都在沸騰,丹田裏就像有岩漿上躥,天子頗有“爆發”之勢,憋了不下一刻,書房安靜得連滴漏聲都躁亮起來,終於才一聲冷笑,嗓音嘶啞:“右丞教的好女兒。”

秦右丞早被這沉寂壓得心驚膽顫,一聽這話且以為是皇後又惹了聖怒,憂怨不已,哪知往下聽,原來天子憤慨的是四娘,右丞頓感冤枉——聖上,四娘隻是微臣侄女……

但自然是不敢分辨的。

殊不知其實眾多秦府女婿中,最想休妻的正是龍椅這位,皇後那德性,右丞當那一句“評價”實在不虧。

天子發泄一通,怒火並未平息,反而因為右丞沉默不言、“逆來順受”越發旺盛,擊案有聲:“家中女兒任性,爾等便因將她送回蔣家,求得寬諒,事情尚有轉圜,怎能縱容無知婦人自大任性,真就簽署和離書,徹底與蔣家反目!”

當媳婦的自請和離,其實就是“休夫”,蔣家哪還會顧念姻親之好,必須與秦家楚河漢界,否則傳揚開來,旁人還真以為蔣家一昧奉承國戚,討好伏低毫無氣節。

秦家是硬生生把蔣家推到對立麵!

右丞當然明白天子盛怒的根源,想著若再不分解一二,就算將來天子大獲功成如願以償,也不會認為秦家立有首功,說不定緊接著就會秋後算帳,到時才是大禍臨頭,逼入絕境。

隻好開口:“實為蔣家已經決意與敝府劃清界限,甚至不讓四娘來往,這才……家父也是看著即使與蔣家維持姻好,也不能爭取蔣指使盡力。”

其實這也不是右丞狡辯,說到底,蔣家與秦家就算維持姻好,可壓根看不上天子這方勢力,蔣家是忠信之家,原本就應效忠皇室,奈何天子的對手不是旁人,卻是太皇太後,蔣家諸子聚首協商,一來認為秦府果為“國賊”居心叵測,二來認為天子繼位並無先帝筆詔“正統”存疑,三來也是最為關鍵,太皇太後手裏才有先帝詔書,更有先帝信重良臣蘇、楚二府鼎力支持,怎麽看也比天子更加正統,太皇太後打壓秦家昭顯無疑,蔣家論情論法,於公於私,在政治立場上都該與秦家劃清界限,而向太皇太後效忠。

蔣太夫人聽取子孫們的看法後,結合今日大師解簽之語,當下決定到了時候表明態度,不說與秦家斷絕姻好,起碼得保持距離,讓慈安宮與蘇、楚兩府看在眼裏,蔣家決不會與秦家沆瀣一氣,仍舊效忠皇室正統。

原本是真沒想休妻,一來蔣太夫人不屑涉及孫媳,既為蔣家婦,又無錯處,就該受蔣家維護,二來也是看著衛國公府不也是秦府姻親?就算當下水火不容,秦氏五娘眼下仍是蘇家婦,並未率先被棄。

哪知秦四娘這般“果敢”,叫囂和離不說,當即還把嫁妝也拉了回去,擺明蔣家倘若不妥協與秦家“共同進退”,她就不會甘休。

秦四娘大約以為蔣家會阻止她的行為,哪知一路回府,蔣家並沒有絲毫勸阻,次日就送來和離書。

秦四娘都沒反應過來,就被秦懷愚一聲令下,關進了家庵。

這時右丞逼於無奈出言分辯,不敢抬頭,因而錯過了天子陰冷到極致的眼神,又足有一刻的沉寂,得了“去罷”兩字,右丞竟然還如釋重負籲一口氣,壓根不知他前腳才出乾明宮,天子麵前的龍案竟“飛”了起來,巨響之後書房裏一片狼籍。

天子這會兒把秦家滅族的心都有了,可憐還必須隱忍,不說眼下劉家一脈還有重用,接下來的計劃,秦家仍在關鍵地位,因為即使通過政變逼迫太皇太後讓權,可也擔心地方勢力受人蠱惑威脅京都,秦氏一黨雖多為文臣集團,“正統合法”的輿論仍需他們造勢,更有不少姻親在地方尚握兵權,多少能起到牽掣楚王之用。

至於衛國公府,這場政變中,當然是要徹底鏟除,衛國公與蘇荇必死,到時就算讓黃氏親子襲爵,一個少年,難成大器,蘇家勢力便就分崩離析,顯王一係也會有所忌憚,再狠下心腸,立即讓太皇太後“重病不治”,自己徹底成為唯一正統,顯王父子也不敢明目張膽興兵謀逆,到時,才算大功告成!

想到美好的將來,天子好容易才摁捺怒火,大步離開狼籍之地,下意識間,抬腳就去了貴妃的永壽宮。

風卷雪桂一院浮香,宮裝錦裙,麗人漫步在苑中花樹下,鬢上絹花明珠為蕊,襯得姣顏悅目,聽見腳步聲,明眸顧盼來,忽然莞爾的笑容無可挑剔,花蔭下,她恭謹屈膝,纖指交疊的福禮,倏忽間就讓天子暴戾的心情好了起來。

可是交談對話時,再無嬌嗔趣言,中規中矩的調子禮數周道的言行,又讓天子漸生鬱懷。

這日陽光明媚,透入窗紗,灑灑一片柔和。

本應依偎而坐享這一時靜好,可貴妃卻毫無意識,隔案正襟坐著,決不多言,隻有問必答。

天子越發懊惱起來。

怎麽他身邊的女人,除了那妓子,到後來都是這番索然無味,難道說這是大家閨秀的通病?可分明,起初時又都知情識趣。

鄧、白二女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可天子尚且記得那時貴妃的嬌媚。

不對,極其不對。

天子淺咳一聲,隨著那越濃的揣量,本就上揚的眼角更加挑高,手指不緊不慢地在炕幾上敲了兩下:“朕還記得,母後一手旁人不及的茶藝,還是朕幼年,就見識過,僅借持壺注水,就能在湯麵上勾勒丹青妙畫,無論山水,抑或花卉,盡都栩栩,說是前朝已經失傳的分茶之技,陳家祖傳古本所錄,不知綣綣可也習得這技法?”

有這一問,是天子記得太後曾經提過,這技法除了少女時伐授予江清穀,後來隻將那古本交給貴妃,讓她沒事習來。

以綣綣的聰慧,當然能通關竅。

這時,若能一施所長,也算添些情趣。

卻聽貴妃仍是中規中矩的回答:“回稟聖上,臣妾實在慚愧,母後雖曾指點分茶技法,又交予古本,可臣妾並未習得。”

天子蹙眉,十分不信。

大約是感覺到天子的不悅,貴妃安坐不住,起身持禮:“臣妾愚鈍,有負聖望。”

天子越發懊惱,手指再敲炕幾,聲響更重幾分。

貴妃越發就要跪地了。

天子忍不住一把扶起,用力拉她坐在身旁。

貴妃驚慌失措:“聖上,這不合禮法。”

天子一掌拍在額頭,眼睜睜地看著愛妃“騰”地起身,再度垂眸持禮。

“你可是在埋怨朕?”語氣陰冷下去。

貴妃毫不猶豫跪倒:“臣妾不敢。”

冷哼一聲,天子驀地握拳。

“皇後欲加害你,朕心裏清楚,但這時,動不得她,綣綣如此聰慧,必能體諒朕的難處。”

陳貴妃越發匍匐下去,唇角抿緊,心下徒生淒涼。

她何嚐不知他的難處呢?可是當日,皇後漏洞百出的問罪,他卻連猶豫都沒有半點,連個眼角餘光都沒向她看來,立即決斷,將她禁足!她相信,倘若不是她有孕在身,說不定當場成為棄子。

情情愛愛,這些就是閑睱時的消遣,她也就是消遣而已,本質上,與那小嫚並沒什麽不同,隨時可棄。

因為她是陳氏女,而無論她是否安好榮華,陳家都是他的母族。

就沒有維護的必要了麽?明明知道她是被無端陷害。

皇後意在她的性命。

可他毫不猶豫地庇護,自然,與情愛無關,隻有利害得失。

我明白你處境有艱難之處,可為此,就要隨時準備獻出性命麽?

或許,當他目的達成,皇後會被事後清算,或許,就如太後所言,將來她有望位及中宮。

那又如何?將來一旦涉及利害攸關,照樣會被棄之如履。

情義二字,根本不會有任何牽絆。

那麽何必付出,她做不到,不得回應的傾心相許。

既然如此,那麽何不各在其位,你是高高在上的君帝,我便是循規守禮的妃嬪,本不在意恩愛,何必耿耿於懷?

聖上,倘若當時,你有略微猶豫,略微不忍,略微……隻要看向我,愧疚也好抑或懇求也罷,我也不會心冷如此。

可你沒有。

所以我現在隻能膽顫心驚的請罪,再不會與你交心。

我的心意,你當真在意麽?

今後竭盡全力,不在你的恩寵,隻在留住性命,沒有你的維護,那麽臣妾隻能依靠自己。

天子眼見麵前人隻稱“當罪”卻“毫無悔改”,那卑微的姿態越發讓他鬱火滿懷。

拂袖而去。

女人,真是不知所謂,尤其這些名門閨秀,毫無情趣可言。

而不過多久,讓天子惡心的事情接踵而來,遼王返京!

沒來拜見他這九五之尊,才入宮城,就被太皇太後詔去慈安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