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指蒼勁,剛剛扶上一垂錦簾,次間裏瓷盞墜地的一聲脆響,使得竹青袍據下的青黑錦靴倉促頓住。

五官甚顯堅毅而略失清秀的男子就這麽站定在垂簾外,眉梢處,是從雕花門扇斜刺入內的夕陽,晃躍不停。

簾子裏緊接著傳出女子略顯尖利急躁難捺的發泄:“拿走!我再不喝這藥,都給我滾出去!”

蔡振眉心一蹙,隨著這輕微的一個舉動,手臂一揮掀簾而入。

他的妻子蘇氏三娘旖蘿盤膝據炕,胸口起伏不停,一手成拳放在炕幾上,正是餘怒未消的模樣。

丫鬟們跪了一地,被那一聲吼嚇得就要匍匐。

“都出去吧。”蔡振沉聲而言,他看向旖蘿,卻見她依然避著目光,似乎對他的歸來視之不見,手裏提著的漆盒便是一緊,可他卻寬鬆了眉目,甚至牽起一抹笑容,過去將漆盒放在炕幾上:“知道你這段時間在服藥,滋味不好受,今兒下值得早,我特意給你買了合味坊的甜點,都是你一貫喜好……”

“我沒什麽喜好,隻要別逼著我再吃這些庸醫藥方,用了兩年,也不能有孕,想必是沒了指望,何必折磨人,不就是傳宗接代,大不了多給你納兩房妾室,生了兒子記在名下以為嫡子!”三娘不待蔡振把話說完,再是一揮手,漆盒砰地一聲被揮出老遠,裏頭好幾碟子精致的甜點砸在地上。

轟響之後,屋子裏沉寂下來。

蔡振本是想挨著炕沿坐下,這下僵直了脊梁,他下巴收緊,眉心斂怒,一手緊緊捏成拳頭,顯然在竭力控製情緒。

好半響,唇角才微有緩和,隻話一出口,依然帶著些沉肅:“真要我納妾?”

三娘驀地紅了眼眶,固執的別了臉,淚珠子在睫毛上顫顫抖抖,卻就是不肯落下。

蔡振的目光卻又溫和下來,歎了一聲,伸手覆向妻子的拳頭,拇指輕輕摩梭著三娘青突的指節:“是不是母親又為難你?”

三娘似乎深吸了口氣,竭力不讓哽咽出來:“她還不敢。”

“別這麽說話!”蔡振狠狠握了一下指掌,一枚青玉扳指硌得三娘指節微覺硬痛,不得已,鬆了一鬆拳頭。

蔡振感覺到這輕微的放鬆,才挨著人坐下:“我知道,因為子嗣一事,母親多少有些介懷,讓你受屈……罷了,既吃厭了藥,歇上一時也無不可,隻別讓母親曉得,若有為難,對我直言不妨,母親麵前,我始終是會替你轉寰,你別擔心,若我命中注定無子,將來大不了過繼,納妾之事,今後你可不能再提。”

三娘聽了這話,那淚珠子總算是落了下來,重重抽離手掌,倉促往臉上一拂,語氣到底是緩和下來,那目光卻始終執拗地遊離在窗外:“不是為了這事。”

“那又是為了什麽?”蔡振完全歇了怒火。

“皇後生辰宴,本來隻請了世子夫人,今日又專程讓內侍多送一張邀帖給我,我不想去,母親卻說不能違令,若再托病,皇後就要讓宮裏禦醫來診……”三娘冷哼一聲:“我那五妹妹與秦氏一族鬧得你死我活,秦相壽宴風波才過,皇後就要我入宮,勢必不懷好意,無非就是想要報複,隻五妹妹與她不對付,與我何幹?我不想去受皇後這趟怒火。”

“喊什麽世子夫人,那是咱們大嫂。”蔡振又再沉聲,神情卻頗顯無奈:“母親既說了那話,想必是為你托病在先,卻被皇後的人堵了嘴,橫豎當日,福太妃與楚王妃也都會出席,有她們照應著,你也不會受屈。”

“沒這麽簡單。”三娘卻焦急起來,這才正眼看向蔡振:“我以前就是個庶女,並沒與秦氏幾個嫡女交道,皇後這回怎麽想起我來?你是次子,將來不襲爵位,我也不可能作得了武安候府的主,專程還補一張邀帖,所圖必不簡單,不定還有什麽陷井等著。”

蔡振也便慎重下來:“要不,你回一趟國公府先與楚王妃商議,我也去找找楚王。”

“別去。”三娘柳眉一豎:“我不願與他們交道。”

蔡振搖了搖頭:“阿蘿,這不是任性的時候,秦相屢屢挑釁,針對的絕非楚王妃一人一事,咱們與國公府除了姻親一層,曆來禍福同當,那時若非老國公力保,太宗帝隻怕已受金逆挑唆把祖父治罪,後來祖父雖因那場事故鬱鬱而終,到底蔡家沒有因此丟了爵位,被天家治罪,這一份恩情,蔡家子孫後代都會謹記於心,眼下衛國公府與秦相既成水火之勢,那麽蔡家便與相府勢不兩立,你既已洞知皇後有叵測之意,正該與楚王妃提醒在前。”

隔了數息,蔡振又是一歎:“你心裏抵觸王妃,不過是因舊時糾紛,時過境遷,到底是血緣至親……”

“我就知道,在你們眼裏,都是我無理取鬧不顧大局。”三娘冷笑:“你要去找誰任憑自由,我是決不會與楚王妃主動來往。”

蔡振噎住,到底沒有再強人所難。

他就是想不明白,長嫂每每說起,都讚楚王妃深明大義謙和友愛,極好相與的一個人,而他的妻子也絕非惡毒之輩,就是有些小心眼罷了,怎麽與楚王妃姐妹之間就這般疏遠,倒像是有天大的怨仇一般。

女人心,還真是海底針,捉摸不透。

——

三日轉眼而過,天方初晝,秦子若就拿出私房銀子買通了兩個粗使丫鬟,讓去打了熱水來香湯沐浴,趁著那第一縷霞光照入紗窗,就對鏡描妝,也是躊躇滿誌。

她是昨晚才被通知今日要隨王妃入宮。

傳話的夏柯一副咬牙切齒的不甘樣。

老王妃倒是慶幸,連稱這是好事。

可不是好事?實為吉兆,這回可是太皇太後親自下詔讓楚王妃帶她入宮,又是在這麽一個日子——皇後芳辰。

說明太皇太後已有決斷,應當是允準了她為側妃一事。

果如所料,太皇太後到底還是顧及聖上,也是理所當然,先帝有臨朝監政的遺詔,太皇太後久未宣眾,說明私心裏始終不願與聖上衝突明顯,即便對衛國公府仍有眷顧,也是有限,不可能為了區區一個蘇妃,就當真與秦家為敵。

平衡各方權勢,才是明智之策。

豈非預示著聖上的計劃會一帆風順,今日便是蘇妃絕命之日,難怪天氣這般晴朗,朝霞已在東天燦爛。

“姐姐今日氣色可真好。”秦子若的“室友”燕兒莞爾奉承。

當然得好,待今日之後,你就再不能與我姐妹相稱了。秦子若這般暗忖。

雲鬢嬌顏初妝成,又著錦衣,交襟繡出精致的卷草,朱砂玉蘭長裙,還挽了艾青金絲挑繡的紗帛,就連繡鞋上,也綴滿了米粒大的瑩珠。

秦子若儼然恢複了相府千金的著裝。

在一眾丫鬟豔羨的目光下,去見老王妃,老王妃撫掌而笑——真真靚麗。

便邀秦子若一同早膳,這姑娘也沒再婉拒,果真坐上炕去。

祝嬤嬤險些沒忍住打跌,強迫自己不去關注秦姑娘,一眼眼地瞅著窗外。

也難怪秦姑娘沉不住氣,顯出這番猖狂,估計是秦相壽宴上刺激太深,以致於心態失衡,對出頭之日太過期盼。

及到王妃歸來——兩家就在對門,今日又一同獲邀,王妃雖說返家小住,到底還是王妃,自是當與老王妃一同入宮。

一眼瞧見秦子若這副模樣,王妃當即蹙眉:“子若,這般著裝不妥,逾製了。”

就這麽輕描淡寫一句。

祝嬤嬤實在憋不住,到底咳了出來。

秦子若頓時蒼白了臉。

“太皇太後並非直接詔你。”旖景提醒一句。

也就是說,隻不過讓我帶你入宮罷了——侍婢的裝扮才合禮矩。

老王妃一貫不理這些瑣事,聞言便道:“那就快些更衣,仔細別耽擱了時辰。”

秦子若隻好忍氣吞聲——蘇妃不過是想讓自己難堪罷了,隻需再忍一時之辱,待過今日,即便自己隻是側妃,蘇氏卻會淪為死罪,不過得三尺白綾抑或一杯鴆酒。

可在恢複侍婢著裝時難免氣憤不已而有所疏忽——衣裳是換了,金簪玉鈿也取了大半,但隻不過,濃妝未洗,襯著那一身侍女裝,顯得尤其違和。

濯纓園雖是別宮,但就在西郊,從內城前往也隻耗大半時辰,可到底臨近山水之間,園林景致多仿江南,相比皇宮的威嚴方正景致尤顯秀雅,極適盛夏避暑,便是高祖、太宗抑或先帝那般勤政,當酷暑難耐時節,也有移宮於此的時候,不比得熱河行宮,雖更涼爽一些,但要朝臣盡數遷去實在大廢周章。

有了濯纓園這處京都別宮,集理政休閑為一,十分便利。

今日除了太皇太後邀請的諸位宗室,便是參與皇後芳辰宴的一眾,有公候夫人,也有外命婦,天子早有令下,皆隨皇後心意。

可再怎麽隨意,依據品階不同,各自入宮的時辰也有先後。

比如旖景等親王妃,開宴之前到了即可,但武安候府等女眷,就得趕在辰正,要先跪拜賀壽。

蘇旖蘿雖萬般不願,但不得不隨長嫂一同前往。

武安候世子夫人也是勳貴出身,父親是地方都司,姓謝,生性耿直,並不難相與,盡管三娘這弟婦一貫冷若冰霜,謝氏也不介意,一路之上,說了許多貴婦們的議論:“都說這回聖上剛入六月就起意來別宮避暑,是有意為皇後添光,皇後這回生辰並非整生,不興朝賀,又早定在濯纓園舉宴,也就是普通宮宴,若論祖製,聖上可不該舍棄朝政作陪,便是為了同宴,才提前來別宮消暑,這種說法,不過都是秦相黨羽宣揚罷了,顯得皇後有多受寵似的,聖上若真重視皇後,幹脆在皇宮設宴豈不一了百了?又更或幹脆下令百官朝賀,當作出孝後首回慶生,多少風光?”

謝氏笑道:“還不是秦相壽宴鬧出貽笑大方,聖上到底要施以籠絡罷了,更有不少人說,其實是貴妃有孕,耐不得熱,聖上為著這層緣故,才幹脆遷朝別宮,就這說法,也比為了皇後添光來得靠譜,弟婦也別太過憂慮,皇後即使要為她的祖父找回顏麵,欲難為國公府才特意詔了你入宮,福太妃也就罷了,楚王妃可不是軟骨頭,再者今日太皇太後又詔了大長公主等宗室長輩入宮,皇後也不敢胡來。”

謝氏說得高興,三娘卻置若罔聞,直到入宮,除了跟著眾人叩拜時說的那句賀詞,再無多話。

但皇後卻單留了她“說話”。

謝氏大約也曉得事有不妙,出去時一步三回頭。

公候府上女眷拜賀後,才輪到普通命婦,三娘在偏廳裏候了一陣。

好容易,皇後來了,寒喧兩句,天子卻又駕臨。

但並沒與三娘交談,而是繞去隔扇後。

不過這顯然表示,皇後接下來的一番話都是出自天子默許。

當三娘步出皇後暫居的寢殿時,頗顯失魂落魄。

耳邊縈繞著斷續的威逼與利誘——

“你別想著,有娘家在後就能安享榮華,這天下,到底是聖上的天下,便是蔡家的榮辱,也僅憑聖意……你若是做成這事,將來武安候的爵位,許就換了蔡把司襲承……”

花葉間,落下的陽光,與遠處昆明湖水色波光裏的日影,似乎遠近呼應,那般刺目。

三娘正在怔忡,又見眼前過去一列肩與。

紗簾輕垂後,蘇旖景的笑容比這六月媚光還要刺眼。

三娘駐足在幽徑裏,冷冷一笑。

五妹妹,你有沒想到,今日你的生死,竟然會在掌握在我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