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壽宴,有天子恩賞在前,自是要大舉慶宴廣邀賓朋,宴席共設三日,又是在城門施粥惠民,又是在佛庵布施贈經,正宴之前,便有不少未獲邀帖者載禮登門,自然都是些寒門微末,與相府素無交往的門第,求得一張散帖,以期在前兩日流水席上露一露臉,混得個與相府僚屬豪仆交往的機會,爭取能受提攜。

喧喧碌碌近十日,看這場麵,誰也不疑秦相天恩眷重,盡管秦拘案才剛剛平息,並沒有受到任何牽涉。

不過這也就是在普通人眼裏看來。

操管宴會的秦夫人甚是焦灼,蓋因廣發權勳的不少邀帖,卻都得對方遣人“道罪”——借口說來說去也就是那些,諸如家中長者有疾,不能赴請;抑或煩瑣事多,遺憾缺席;甚至有人幹脆利落地送來賀禮,連交待都不留一字。

相府諸多酒宴,還從未麵臨過這番景況。

秦夫人不敢輕疏,趕忙知會了右丞與翁爹。

這一打聽,原來借故不來者竟都是與衛國公府有舊情故交之族,隱約表明衛國公府似乎不會赴宴。

可一直等到那兩日流水宴開設,衛國公府並沒遣人“致歉”,也沒先上賀禮表示不能來賀以盡禮數,甚至衛國公府諸多姻親都沒表示不來赴請,秦家人自然以為暗察之信是捕風捉影、流言蜚語,衛國公府再怎麽也是秦府姻親,若當真不能赴宴,總得有個交待,辟如大長公主猶在病中,衛國公又忙於公務雲雲。

隻以為事先“道罪”的人家不過是因為秦拘那一樁事有所顧忌,膽小怕事之輩,秦相全不上心,卻讓家人把這些明言不來赴請者記錄在薄,隻待事後清算,給這些趨利避害的鼠輩利害苦頭。

直到正宴這日,秦夫人才曉得事情有多嚴重。

及到巳正,離開席僅有一個時辰,別說衛國公府女眷無一登門,便是周、蔡兩家也沒表示,那些未來“道罪”者的國公府故舊甚至也不見人影,更別提陳相府,楚王府,以致楚王姻親——自打天子登基與相府頗為“交好”的秦相老部下殷都禦一家也不見人影。

正宴賓客可都預先送了邀帖,除了明言不至者,秦家自然以為對方會來赴請,坐席是按數準備,可及到巳正,空了一半,這場麵怎不讓秦夫人焦灼。

當然到了這時,她自曉得是被衛國公府有意給予難堪,便連應酬慣例都不守,不來就是不來,聯同親朋一並缺席,不先知會不打招呼,即使你送來邀帖如何,又沒律法強迫我就必須赴宴,便是不來,秦相又能如何?

秦夫人隻恨黃氏——別人也還罷了,隻要她出席,就是代表了衛國公府,顏麵上也好看一些。

黃氏委實冤枉,並非她不想來,也就直到正宴這日,她都梳妝打扮好了,正等著大長公主遣人通知她往相府,及到日上三竿也沒半點跡象,一打聽,才知蘇家壓根沒有赴請的打算,黃氏哪能不知這是在給相府難堪,硬著頭皮去勸,說了一堆兩家姻親之好,這般行為有失禮數的套話。

大長公主也懶得與她駁嘴,隻丟下一句:“你要去,我也不阻止,隻自己準備禮信就罷。”

黃氏滿嘴黃蓮,她這時已是赤貧如洗,還哪有倉促之間的餘財準備給相府的賀禮?隻好作罷。

且說秦夫人,也確沒有太多心力耗廢在詛咒黃氏這一樁於事無補的閑雜上,心下暗罵了兩句,就致力於火速掩飾場麵,把來賀者盡量集中,暫時也不能顧及各家門楣高低,總之不讓人瞧見空席無人的冷清。

這也好在相府本身故舊親朋也不少,倒也沒落得個正宴之日門可羅雀。

相比其他,秦夫人最關注的自然就是顯王父子,可人家是宗室親王,相府邀帖要送,人家來不來的,知會一聲是禮數,置之不顧誰也不能非議。

但秦子若還等著去與楚王做側妃,楚王倘若是連秦相壽宴都缺席,秦夫人自然更覺膽顫心驚。

即便有天子作主,後頭那一樁事能將蘇妃置於死地,可要是楚王一昧抵觸,就算將來為自保屈服,真要是一世將子若委屈在側妃之位,秦夫人怎能心甘?

她幾乎摁捺不住,就要遣心腹去正門打聽——是不是賓客太多,以致於楚王府的車與擁堵在後——搞得心腹們也是一陣腹誹,夫人忙暈了頭不成?再是賓客如雲,各處安排得當,別說王府車與一旦駕臨暢通無阻,便是公候府邸,也沒有被擁堵在後的道理。

不至盛夏,錦陽的五月實為冷暖適宜的好氣候,但秦夫人這日已經忙得周身冷熱交替,頗有些心力交瘁的不支,卻總算是在開宴前,聽聞楚太妃駕臨,竟是與壽太妃攜手一同,還有平樂郡主相伴,秦夫人總算鬆了口長氣,在一堆親朋女眷中脫出身來,集合了妯娌、女兒、侄女們浩浩一眾去垂花門恭迎。

別人也就罷了,秦二太太與八娘母女尤其興奮——蓋因秦相早有明示,要將八娘嫁入宗室,雖說壽太妃的子孫無爵,可八娘“未婚夫”虞沅之父虞榴眼下卻是羽林中郎將,實權人物,不比當初閑散宗室,兼之虞沅也生得一表人才,八娘甚覺滿意,自是期望這樁姻緣能成,雖然也聽說壽太妃甚是抵觸,二太太卻沒放棄,他們家可有天子撐腰,再者天子也甚願促成這樁姻緣,爭取虞榴在手,此事未必不成,二太太便有意與虞沅的外家江州伯陶氏一族交好,暗會即成姻親,期望著陶氏能說服老頑固壽太妃,這回一聽說壽太妃駕臨,二太太且以為成功在望。

一路上還不望叮囑長嫂:“老王妃既然駕臨,相必楚王妃這兒媳也會隨其左右,楚王妃最是奸詐,嫂嫂勢必防範她對壽太妃行挑唆之辭,中傷八娘,稍後,還得將楚王妃借故支開才好。”

秦夫人便也盤算,衛國公府眼看是要與自家撕破麵皮,蘇妃必不容子若位及側妃,但老王妃既然駕臨,想必是子若的乖巧有了成效,最好今日便即達成此樁,正好,韋、楊、彭、卓四位娘了今日都來赴請,她們可算是蘇妃的手帕交,到時且讓大女兒領著蘇妃與那幾個一處,自己陪著老王妃,當著一應命婦的麵,想辦法把話題引到子若身上,隻要老王妃當眾說出歡喜子若欲讓她為楚王側妃的話,也算是楚王府有意在先,自家成其美意,待得太皇太後允準,誰還會議論從前那些紛擾?

縱使子若暫居妾位,可總算再被家族承認,楚王是親王,側妃也有品級,總比當初沒名沒份的侍妾強出十番。

今後的事,也隻有慢慢圖謀。

一路打算,哪知秦氏一眾女眷及到垂花門,好容易盼到老王妃一行,秦夫人險些沒有一個踉蹌絆倒。

蘇妃呢?蘇妃沒有出現,跟在老王妃身後的儼然就是她的女兒,盛裝出席的子若!

雖然這個場景是被秦夫人魂牽夢縈的,可真出現眼前,難免膽顫心驚,這可是翁爹壽宴,子若這時還是除族之女,王府侍婢,卻這麽出席……但驚慌失措的秦夫人一當觸及秦子若平靜帶笑的目光,卻莫名安心下來。

要說來,子若姑娘甚長一段日子的確沉浸在天子姐夫“出爾反爾”的憂怨當中,直到宮裏添了個陳貴妃甚獲聖寵竟然有孕,緊接著秦嬪遭貶,秦拘定罪,秦相被衛國公為首的一眾朝臣彈劾,險些牽連其中,子若不得不振作起來,一門心思的討好老王妃,那些別無二意唯願王爺安好的話翻來覆去孜孜不倦,就盼著老王妃熱血沸騰地入宮,為她爭取側妃之位,及到老王妃提出,幹脆趁著這回秦相壽宴,讓她隨同出席,當著眾人的麵,老王妃從中轉寰,說服秦家寬諒子若,至少讓眾人目睹,老王妃確對子若多有“疼惜”,有了這個鋪墊,也好勸服太皇太後。

秦子若雖覺這事有些本末倒置,但老王妃態度甚過熱忱,倒讓秦子若不好再矯情。

她一想,如此一來,倒不失為快刀斬亂麻,老王妃攜她出席請宴已是態度,眾人皆有目睹,即使蘇妃與衛國公府,也不能當眾就給老王妃難堪,天子這回有意施恩祖父,太皇太後也會所顧忌,類似於生米煮成熟飯,不無不可。

便一咬牙——就算會受人言,好歹是自家祖父壽宴,賓客們總算會有顧忌,難堪也是有限,隻區區尷尬,為成大事,丁點委屈又算什麽?自己這一出席,再經輿論造勢,不怕不會演變為“楚太妃甚喜子若,故而代為求情,秦相無奈,便就寬諒,而太妃當眾表示願納秦氏七娘為楚王側妃,也屬守得雲開見月明的一段佳話”。

便是虞渢,因為老王妃之故,也不會固執己見,擔著不孝之名。

蘇妃就更沒什麽好憂慮的了——活日無多。

是以,秦子若就這麽端莊大方地來了。

秦夫人很快鎮定,帶領家人禮見之後,迎了老王妃往花苑設宴之處,總繞不開一個話題:“怎麽不見王妃?”當然將女兒視若不見,以相府的立場,這時也隻好暫且當作陌路。

老王妃聲如洪鍾:“景兒在娘家小住,上元既不想來,她今日便沒來。”

便是扶著老王妃手臂的秦子若也險些沒有一個踉蹌——什麽意思?衛國公府竟然缺席?蘇妃竟然不至?

這下,秦夫人母女同時意識到一個問題——楚王來否?

但老王妃那音量實在讓兩人忌憚,生怕一個不那麽愉快的回答引得眾人側目,都不敢貿然再問。

很快,便到了女眷們集中的宴廳。

老王妃一見韋夫人,眼中一亮,也不管秦夫人如何,挽著壽太妃便往那邊過去,走出兩步,還不忘回頭交待秦子若——依然聲如洪鍾,恰逢在坐諸位都是普通命婦,眼見兩太妃駕臨,也都住了笑談,起身持禮保持緘默,自是將老王妃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子若,這是你家,不需跟著我,自與姐妹及閨閣好友玩笑去。”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盛裝華服的王府“婢女”——秦子若身上。

秦夫人這下結結實實絆了一下,險些沒有推倒某位女眷,再引一片騷亂。

這情境,完全不在設想好麽?

偏偏秦八娘還上前添亂,真挽了子若,就近坐在了一席。

這一席倒也不那麽“高不可攀”,確是相府故舊,因此席上的閨秀們雖覺詫異,也沒有對秦氏姐妹產生抵觸。

韋夫人看這情景卻愣怔住了,好半響,才問出一句:“怎麽不見王妃?”

身後的秦夫人冷汗都濕了衣襟。

這回,卻被壽太妃搶了先——

話一出口,又引得一片鴉雀無聲,好些就近的貴婦麵麵相覷,心裏有如鼎沸,但都說不出話來。

暗暗在想,今日秦相壽宴,這是有人要砸場子的節奏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