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雨趁夜來,潤物細無聲。及到清晨,雖雲層黯密,那金烏隱約在後,從廊子裏抬頭看向東天,眼睛裏望見的也是淺淺一抹白照,隨時要被陰雲完全遮掩一般的蒼弱,屋簷下積漏淋漓,濕泥底下的寒氣幽發,小徑上也滿是積水,但前不久那場遮天蔽日的風沙到底是被衝洗一淨了,枝梢上新嫩卻蓬勃的綠芽,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漸進三月了,這一年回暖得早,縱使下雨,也沒有再結冰淩。

錦陽安府的這處庭院中,已經開始忙忙碌碌,丫鬟們除下厚重的冬衣,腰肢顯出原有的纖細,步伐似乎也比冬季更加輕快起來。

梁嬤嬤腳下的木屐踩出些微的輕響,及到廊沿兒,才在小丫鬟的服侍下脫了雨鞋,剛剛進入廳堂,便看見錦簾挑開處,次間裏內管事姚氏正垂著手,因是背著身,瞧不見她的神情,隻聽那話,似乎隱含著警告的意味。

“娘子還是聽奴婢勸言才好,莫再趕忙去衛國公府,今日大早上,夫人就打發了人來請娘子歸寧,奴婢也回稟清楚了,說娘子是一早與顧夫人等幾個好友約好的,今日趕著去給蘇六娘添妝道喜,卓府的來人卻說,正是夫人得知這事兒,才請娘子莫要湊這熱鬧,便是楚王妃,眼下怕也保不住,說是回國公府陪幾個待嫁的妹妹小住,實際上卻是因為有言官上諫她清白有失,楚王府正打算休棄王妃……”

梁嬤嬤聽說這話,心便往下一沉,也顧不得太多,連忙進了屋子,這下便看清卓念瑜絞著一雙眉頭,手掌都握成了拳,氣惱地盯著姚氏。

內管事姚氏是卓府舊奴,卓夫人親自替念瑜挑選的陪房,當這內管事已經好些年,打一開始,就事事管製,並不怎麽恭順,梁嬤嬤卻是念瑜的乳母,又是念瑜生母當年的陪嫁丫鬟,自然忠心不二,時時事事都為念瑜著想,她原本是不喜姚氏常常搬出卓夫人壓製念瑜,可今日聽說這話,心裏卻著上了急——娘子無父無母,唯有卓尚書這個大伯算是倚仗,梁嬤嬤是不清楚那些外頭的權勢糾紛孰強孰弱,她擔心的是,倘若念瑜卷在裏頭,影響了姑爺將來的仕途,又開罪了娘家伯父,今後如何立足才好?

念瑜對姚氏早有埋怨,漸漸就不愛聽她聒噪,無奈姚氏身後有卓夫人撐腰,還必須表麵尊重著,私下裏,便與親近的乳母多有報怨,梁嬤嬤是擔心娘子犯了倔強,為去添妝的事固執起來,得罪姚氏事小,可不能影響了姑爺的前程,又讓姚氏得了機會去卓夫人跟前說嘴,挑唆卓夫人這伯母埋怨娘子不聽教導。

隻梁嬤嬤勸導的話不及出口,卓念瑜已經冷笑了出來:“今日去衛國公府,是我一早就遞了帖子的,怎能言而無信?你勿需多說,伯母跟前我自有話講,隻我一早兒就讓丫鬟拿了對牌去庫房取出賀禮,卻被嬸子擋了,合著我這主子的囑咐不管用,拿我自個兒的嫁妝,倒需要你允許在先。”

這話說得姚氏臉色一紅,眉梢一挑,竟然當麵頂撞:“奴婢也是為娘子打算,郎君眼下在翰林院,將來授職任官,還不全靠著尚書大人提攜,眼下大人可是聖上近臣,而衛國公府正被聖上忌憚,夫人既有言在先,不讓娘子再與衛國公府來往,說到底,也是為了郎君將來打算,實為一片好意,娘子還是莫要任性。”

卓念瑜被嗆得柳眉倒豎,一掌拍在案上:“這是安府,不是尚書府,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輪不著你這個奴婢指手畫腳。”

“娘子既是這麽說,便看內庫管事願聽誰的了。”

姚氏也是立起了眉頭,一臉冷諷。

她也算是卓夫人親信,打自從前,就沒將卓念瑜這麽一個孤女看在眼裏,安家說來也算不得什麽顯貴,門庭比尚書府本就差著一階兒,更休論眼下尚書大人正被天家看重,卓夫人有言在先,稱娘子一貫粗心大意,打理不來庶務,眼下安家長輩都在天津府,唯有安郎與娘子小兩口在錦陽,家裏沒個長輩照應,她這個伯母自是應當提點。

有卓夫人在後撐腰,姚氏哪還畏懼念瑜?

眼見著主仆倆橫眉豎目,梁嬤嬤越發著急,雖恨姚氏猖狂,卻又忌憚著卓夫人,正要上前打岔,暫且平息這場爭執,才一張口,卻聽身後一個沉聲兒:“好大膽的奴婢,倒要脅起主家來。”

一步搶進次間的男子,正是念瑜夫君安三郎。

睢見男主人,姚氏的氣焰才下去幾分,卻依然沒當一件大事,隻是往邊上又退了一步,稍稍一個垂眸:“郎君寬恕,奴婢本也是為郎君打算……”

“你剛才的話,我都聽在耳裏。”安三郎今日休沐,卻依著舊時的規矩,卯初便起身去書房早讀,用了一早上功才回正房,哪知便聽見這麽一出,早積了一肚子火,這時往椅子裏一坐,便問念瑜:“這奴婢是娘子的陪房,身契可是在你手中?”

卓念瑜已經紅了眼眶:“伯母並未交付。”

“那就把人送回尚書府,我們安家,可容不得這般奴大欺主!”

姚氏一聽這話,急了,連忙插言:“奴婢可是卓夫人賜下……”

“這是安家,不是卓家!”安三郎極為不耐地揮了揮手:“但凡沒有身契在手的奴婢,都交返尚書府,尚書夫人想必也明白道理人情,倘若真是為娘子打算,便該嚴懲爾等刁奴,若再護短,難不成是要圖我安家的家財?如此,我倒要好生與尚書大人理論理論。”

卓念瑜對姚氏的不滿已經蓄久,見有夫君撐腰,再不願隱忍,當即便囑咐梁嬤嬤把人請出,連著那不聽使喚的內庫管事,一並送返尚書府。

卻待發作了刁奴後,念瑜到底是有些擔憂:“也不知伯母的話是否當真……”

“娘子勿受其擾。”隻有夫妻兩個一處說話,安三郎神色才緩和下來:“昨日好幾個言官才來翰林院遊說,想爭取聯名彈劾楚王不顧禮法宗室,逼迫楚王棄妃,同僚們大多不齒那些個政務公事不論,為圖私欲但憑謠言造勢的小人,樂意搭理他們同流合汙者,無非是些私欲橫流之輩,娘子與王妃原就交好,國公府既有喜事,道賀是為知己之誼,非但無礙,倘若王妃安然無事,娘子諸多親近,一有煩難,卻避之千裏,趨利避害毫無道義,才為可恥。”

卓念瑜心裏是歡喜的,嘴上卻說:“就怕因我之故,連累了夫君。”

安三郎更加不以為意:“楚王當年雖得先帝信重,卻毫無專權之行,別的不說,當年並朔疫情,多虧他處理得當,挽救數萬無辜百姓,為此,不惜觸怒權貴,就此一事,當得天下士子臣民敬服。今時有奸侫禍忠良,但凡忠直之士皆當公正立場,倘若因為咱們與衛國公、楚王維持私誼,朝廷便打壓逼迫,這樣的官我不當也罷,省得與那些營營祿祿、貪得無厭之輩交道。”

這個範圍,顯然把卓尚書也一並框定,實在安三郎對卓尚書奉承奸侫不滿已久,聽得同僚們嘲諷卓大人堂堂尚書卻奴顏媚骨,早生愧怨,恨不能與卓尚書劃清界限,又與妻子時有交心,知道卓尚書夫婦雖待念瑜表麵慈愛,實際卻甚為疏冷,並不曾全心為妻子打算,就說兩人姻緣,若非當初楚王妃熱心援助,也不能成就。

安三郎越發鄙夷卓尚書的虛偽,今日這一樁事,算是觸發了安三郎的積怒,竟全不將卓尚書當作姻長看待。

事實上念瑜雖是孤女,父母也有家財產業,她的嫁妝本是父母所遺,卓夫人明麵上當然也不會貪昧,卻在陪房上留了心思,安插自己親信替卓念瑜打理,實際還是想把控侄女,居心實不算賢良。

這事在小門不戶不算鮮見,不過對於名門世家來說,卓夫人的手段實在讓人鄙夷。

又說卓念瑜,因為這樁不太愉快的家務事,去衛國公府的時辰到底是晚了,這時,顧夫人也就是韋十一娘正點她的名兒:“瞧瞧,阿瑜還與我作了賭,說她勢必比我早到,這回可是輸了,你幾個可得與我作證,讓阿瑜賠桌東道。”

今日來與六娘添妝之人,都是旖景的閨閣好友,幾個是早約好的,就是為了一齊熱鬧,彭瀾、楊柳的夫家都是錦陽本地望族,她們作為年輕媳婦並不掌中饋,“遊手好閑”,自是不會被瑣事絆腳,顧家原先是寒門,顧於問父母也都過世,韋十一娘自然得掌家,與卓應瑜一般,都是家中主婦,是以兩人才“攀比”上了誰更守時。

六娘人雖寡言,對幾個五姐姐的知交卻還親近,專程囑咐了丫鬟呈上茶水果點,並不嫌棄韋十一娘聒躁,已經算是盛情款待了,及到卓念瑜趕來,連忙道晚,卻因在場人多,並不好問旖景返家的內幕,當然眾人心中雖為六娘“所嫁非人”抱憾,及到喜事近了,也不會再有言語表示,氣氛一時熱鬧容洽。

卻又來了不速之客,正是秦夫人帶著大女兒與八侄女也在這日添妝。

黃氏親自陪著過來,殷勤的態度讓韋十一娘與卓念瑜好一番眉來眼去。

剛好二郎蘇荏趕上回京敘職候任,夫妻倆這時也回了衛國公府,秦五娘自是要陪著姐妹過來,她的局促顯而易見,倒比一貫寡言的六娘更加沉默。

秦夫人是長輩,自是不好與晚輩們過多交流,略微寒喧後,就被黃氏請去了和瑞園,這邊兒六娘對秦氏姐妹素無好感,幹脆挽了彭瀾、楊柳連帶著八娘擺下兩方棋案,捉對兒“廝殺”去了,竟將秦氏姐妹晾給了旖景招待。

實因董音又有了身孕,不便操勞待客,旖景這回返家小住,倒真助了三嬸許氏一臂之力。

三個小娘子的婚事先後紮堆,其中七娘還是許氏的親生女兒,實有一番忙碌。

秦八娘已經及笄,婚事卻還懸空,依著秦相的意思,是想將她嫁入宗室,首選就是虞標的嫡次子,政治意圖顯然,可壽太妃早就摞了話——隻要她有一口氣在,曾孫子便是娶個寒門,也不要秦家養出的女兒!

奈何天子也打算賜婚,為這事,正與太皇太後較勁。

秦八娘與秦子若關係還算馬虎,姐妹兩沒什麽嫌隙,又因“一致對外”,這日,便先就摁捺不住了。

瞧著韋十一娘等與旖景說得熱鬧,她竟也過來湊趣,張口就是一句:“不是今日聽國公夫人說起,我竟不知王妃返家的事。”

秦五娘便有些著急,看了姐妹好幾眼,奈何秦大娘、八娘兩個連個眼角都不給她。

旖景回以莞爾:“是我疏忽了,竟沒知會你一聲兒。”

韋十一娘險些沒嗆了茶,眼見秦八娘惱得兩靨漲紅,好險才忍住咳,好心提醒:“阿景,八娘可不是這意思,她家七姐不是在你家為婢麽,原本這事,應是瞞不住相府諸人的。”

秦大娘暗誹八妹妹不會說話盡知道添亂,又深怨十一娘刁鑽,正色說道:“顧夫人此言差矣,相府早沒行七的女兒,楚王府之婢,與八妹妹並無關聯。”

韋十一娘便笑:“那麽貴府八娘的意思,豈非是真覺得王妃返家需要交待她知情?”

秦八娘有苦說不出,她原是要借這話頭,試探楚王妃是否當真提出和離,被先後這麽一堵,也隻有羞惱的份。

秦大娘自恃見識略勝,一昧替自家姐妹轉寰:“八妹妹也是聽聞了些風傳,關切王妃罷了,我們兩家,始終還是姻親呢。”

作為紐帶的秦五娘死死垂眸,銀牙緊咬,那神情實在沉肅得緊。

秦大娘微微抬眼,意味深長,接下來的那句話,就越發居心叵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