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踏長街蹄聲急,終夜浮躁。

國驛之外數十親兵執劍嚴守,個個神情肅穆。

十餘快馬由遠及近,大君當先勒韁,那襲鴉青長衣上鬱金紋隨風舒展,在燈火下光彩熠然,恍眼一看,衣冠齊整,似乎與往常無異。

但眉心緊蹙,泄露了他此時浮躁之餘難掩沮喪的情緒。

至於緊跟著大君身後的薛東昌與孔奚臨,那就更顯灰頭土臉與著急上火了。

當聽守防國驛的侍衛稟報並無外人夜闖國驛,而楚王殿下甚至連屋子都沒出一步時,大君的眉頭不免又更加緊蹙。

實際上這答案不出意料,不過大君卻十分失望。

他希望這裏出現破綻,希望虞渢難捺急切立即安排從大君府脫身的旖景前來驛館,好被他逮個正著。

已經在異想天開了,虞渢摁捺籌謀已久,又怎會使計劃錯漏百出?

大君負手急步,直往那間仍然燈火輝煌的客舍,但卻忽然在階下頓住步伐,心神不寧的薛東昌險些直接撞在大君背上,還好被孔奚臨一把扯住,但薛東昌依然踩了一腳大君的腳跟。

大君卻無知無覺,廊廡上的風燈微晃,光影在他的眼中明明暗暗。

他看向窗紙上安靜的人影,竭力平靜著內心的焦躁。

大君在想倘若他是虞渢,應該怎麽做,才能避開搜索,將旖景從對手眼皮底下帶出大京。

他到底把旖景藏身何處,才最安全。

大京城有什麽地方是他搜索不到的地方。

這當然存在,比如王宮,比如金元公主府,比如宗室府。

顯然決無可能是王宮,虞渢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讓旖景藏身西梁宮廷。

他若真有把握說服西梁王插手,讓旖景脫困,壓根不需要今日大君府這一把火,虞灝西很清楚,如果虞渢與西梁王達成了什麽協議,那麽就算大隆君帝還是龍椅上那位,也已經成為了一個任人操縱的傀儡,但這時顯然不是這樣的情勢。

西梁王明知新帝對衛國公府深懷忌憚,若知楚王妃身在西梁,很有可能以此作為籠絡新帝的籌碼,穩固兩國邦交,畢竟大隆君帝已經不是高宗,當今天子與西梁並無任何情誼,兩國邦交麵臨考驗,而虞渢僅僅隻是親王,於西梁而言,大隆天子更加重要。

虞渢不會冒如此巨大的風險,置旖景生死不顧。

但他用一些條件收買金元抑或宛姓宗室的能力還是有的。

尤其是金元,她與旖景曾有數麵之緣,再者伊陽夫婦又與之交好,很有可能暗中相助虞渢。

衛冉之妹衛曦更被金元引為知己。

大君微微一握拳頭。

他在安瑾與衛曦處一無所獲,便想到金元很有可能被虞渢說服而收藏旖景,金元也有這個能力。

所以,大君立即趕往金元公主府,進行試探。

相對安瑾,金元的身份無疑更加顯重,大君不得不有所顧忌,所以,他並沒有貿然提出搜察公主府的要求。

可是當他站在這裏,冷靜思考後,越發懷疑金元。

如果金元也似西梁王與王後那般想法,認為與他聯姻更利西梁時局,那麽當知道旖景的真正身份之後,就極有可能暗助虞渢使旖景脫困,再行聯姻之計。

大君毫不懷疑虞渢要救旖景脫困,勢必會洞察西梁政局,說服金元更為保險也更有可能達成目的。

他的唇角漸漸抿緊。

“你們守在這裏。”

大君拋下薛東昌與孔奚臨兩個隨從,烏靴踩上石階。

當他推開虛掩的雕門,滿室燈火輕晃,依然坐在棋案後的男子微微抬眼,目光卻有若一池靜水波瀾不興,唇角的淺笑慢慢浮現,氣定神閑。

大君心中又是一陣浮躁。

“殿下深夜再訪,應是我之預言中的。”虞渢說話時,目光已經收回,修指拾起棋子,輕輕落於局中。

“我們間的勝負依然未分。”大君落座,顯然再沒有觀注棋局的心情,置於膝上的指掌握緊,關節銳突。

但他還是沉默了長長的一刻,並沒有急著開口。

而虞渢依然有條不紊地獨解殘局,更不著急。

緊張的心情已經在大君推門而入時就已鬆弛,虞渢知道,旖景已經如願脫身,那麽主動權已經不在敵手,而在己方。

“遠揚何故決意在此時才有所動作?”大君終於又再說話:“縱火生亂,使得防備鬆懈,此計並不算出人意料,但若我還在遠征之時施行,旖景無疑更易脫身,至少我不在京都,便不能戒嚴全城,遠揚根本不需有此一行,東華便足以周護旖景返回大隆。”

虞渢當然不可能為大君釋疑,他隻是笑而不語。

而大君也顯然有他自己的答案:“因為要行此計,勢必需要旖景配合,而遠揚要與她聯絡並不容易……霓衣繡坊的肖氏是遠揚暗人吧,但此人在我未返大京時已經與旖景有所接觸,遠揚卻依然沒有采取行動,說明不到時機。”

“因為僅憑旖景之力,根本不能擺脫眾多侍婢趁亂易裝而出。”大君語音更是冷沉:“遠揚還需在侍衛中滲入一人,才能行此計劃,而那時,衛冉還在隨我征戰浩靖。”

“這也間接說明遠揚除衛冉以外,並沒有更多暗人滲入大君府。”

這是顯而易見,如果虞渢早能讓人滲入,當然是趁大君遠征時動手才能趁敵不備,不廢吹灰之力便救旖景脫困。

“我好奇的是,無論肖氏抑或衛冉兄妹,皆為數載之前就已在西梁,難道遠揚真有未卜先知之能?”大君冷笑。

“大君勢必是不信的。”虞渢輕笑。

那是當然,若真能未卜先知,就不會讓大君先勝一局,將旖景從大隆擄走了。

“或者是我說服了薛國相,得他暗助,才知衛冉竟是出自我母族,正好大君需要利用衛冉鏟除慶氏,才明知他的身份還不得不用。”虞渢說道。

這話就大有深意了。

無疑,衛冉的確是虞渢的暗人,否則虞渢不可能知道他的身份,並且察知衛冉在鏟除慶氏一案中不可或缺的作用。

“遠揚這是要離間我與薛國相?”大君自然不是那麽好騙的,他冷笑道:“倘若暗助遠揚之人真是薛國相,旖景也不會處心積慮將白衣侍女先行打發了。”

故然,大君明知衛冉身份依然將他留在大君府,雖關鍵原因是衛冉本身的用處,除之也不乏衛冉是薛國相所薦的原因,眼下大君雖已確定衛冉“叛變”,但他並不懷疑薛國相。

白衣侍女是薛國相一手訓導,若真是他有二心,根本不需要衛冉滲入,當大君遠離京都時,旖景有的是機會脫身。

“那麽大君如何解釋衛冉會為我所用?”虞渢洗耳恭聽。

“遠揚既無未卜先知之能,衛冉兄妹就不可能是你預先安插,至於肖氏,她本就是一介商婦,或許是別的機緣巧合,或許是事後許以重利將之收買,因她隻是聯絡之用,並不關鍵。”大君忽然舉拳,離開膝頭而置於案角:“衛晨微為金元屬臣,遠揚應是與金元私下達成協議,才知衛冉足以利用。”

隨著大君忽然增重語氣這句斷言,室內再度陷入沉寂。

滴漏之聲清晰入耳,足有數十下後,虞渢才看向大君,唇角笑容消失無蹤:“我若否定,大君勢必是不信的。”

“你應當料定旖景一旦脫困,我勢必會嚴察京都,也隻有將旖景收藏在公主府才能避開搜察,而無金元相助,旖景決無可能出城出關,隨你返回大隆。”大君似乎因為虞渢的應對越發篤定這一猜想,他猛地攤開指掌,摁案而立:“遠揚以為我必有忌憚,不敢搜察金元府邸?”

虞渢輕挑眉梢:“大君應知金元公主身份非同一般,還當三思後行。”

大君眼中戾色一掠:“不勞掛心。”

拂袖而去。

當大君急步離開,背影沒入夜色,虞渢這才起身。

隔扇一響,走出兩人。

灰渡與古秋月,一個烏衣革甲,一個玉白長袍。

“大君果然不易蒙蔽。”古秋月不無擔憂的看向虞渢:“雖說王妃隱身密道,就算大君搜察公主府暫時無礙,但若不能讓大君釋疑,就怕公主會惱王爺食言,而生悔意,使事有變故。”

倘若金元為了修複與大君的關係,這時將旖景交出,無疑功虧一簣。

虞渢轉身,拈起一枚黑子果斷落在棋盤。

唇角卷起笑容:“衛冉暴露,要打消大君的疑心當然不能依靠三言兩語,我便是巧舌如簧,也不能為金元開脫。”

王爺真是,無論何時都是胸有成竹之態……古秋月雖暗暗折服,卻實在想不明白虞渢會有什麽辦法。

“大君不信我,隻信他自己的判斷。”虞渢落座,又再落下數子,那盤殘局解開。

但古秋月顯然仍不能洞悉關鍵。

“當衛冉順利滲入,西梁兩姓被大君果斷鏟除,已到行動時機。”虞渢問古秋月:“你可知其中原因?”

古秋月遲疑說道:“衛冉滲入固然是必須,但說服金元公主才是關鍵。”

“不,倘若不能說服金元,我也必須冒險行動。”虞渢搖頭:“兩姓鏟除後,西梁王便會立儲,大君的婚事迫在眉睫,內子處境便極為險迫,我不能再拖延,若無金元暗助,我隻能冒險讓衛冉趁亂救出王妃,若能脫身,也會是眼下這番情勢。”

古秋月依然不甚了了。

灰渡就更不明所以。

“那麽,我有什麽辦法能讓內子避開大君大肆搜察,順利出城出關?”虞渢目光閃爍:“雖有金元暗助才更穩妥,可我也擬定了除此之外的計劃,眼下,就且當沒有金元從旁相助,采用後備之策,才能讓大君相信憑我之力,足以達成解救計劃,而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金元身上,正中我的圈套。”

古秋月依稀抓住了線索,但還是沒有把握關竅,他大是期待地問道:“那王爺接下來會如何?”

虞渢卻往裏間走去:“當然是上榻安歇,明日還得與西梁王商議軍政要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