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平王仁懷十四年夏,當今陛下時襲姚陽君,領驍遠軍抵北原聯眾之亂,返京,鎮王儲亂政,聯合諸貴勸諫常平王以政局民安為重,問罪逆者,常平王悔悟,遂定當時太子及肖山大君矯詔謀逆之罪,複姚陽君儲君之位,同年十月,常平王因抱病而不能理政,禪位於儲君。”

安瑾聽兄長虞渢忽然提及西梁王當年“兵諫”一事,好險沒潑了手裏的茶水。

她的驚訝當然不是針對兄長知道這樁舊案,事實上當年她自請和親尚未遠嫁時,虞渢便將西梁王殺儲“勸”君一事告知,提醒安瑾應當避忌,而安瑾自嫁入西梁,又聽伊陽君把這樁舊案細細說了一回。

當年常平王後分娩長子時遭遇難產險些喪命,好容易母子平安,當日,功業殿突遭天火,以致常平王趕往功業殿時因心急如焚,途中摔了一跤,崴了腳踝,半月行路艱難,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常平王與王後曆來就對長子不那麽喜歡,認為他不祥。

是以,常平王當年廢嫡長儲位,絕不僅隻兒子決意要娶“姨母”為妻的原因。

那隻是*而已。

常平王廢了長子儲君之位,將其軟禁,又逼迫長子迎娶後宮出身小貴族之姪女為妻,用意很明顯,是徹底剝奪長子繼位的資格。

無奈仁懷十年,北原聯合西南部盟對西梁發動戰事,常平王雖及時調兵遣將,可連連敗退,聯軍的鐵騎直入西梁邊關,勢逼大京。

常平王本身頗好酒色,任由政會掌控國事,除了一個自幼受冷的長子頗為嚴以律己,十五、六歲就去邊軍曆練,立威軍隊,後來被立為儲君的嫡次子與幼子肖山大君無不繼承父王的習性,都是無能之輩。

在這樣的情況下,連三盟政會都上諫常平王,請長公子帶兵,抵抗聯軍,救西梁於大廈將傾。

所以宛璋才從禁苑脫身,被常平王封了姚陽君,領大將令出征。

宛璋經過四年苦戰,才帶領眾將士大勝歸來。

儲君與肖山大君卻害怕兄長功威顯赫“魷魚翻身”,於是說服常平王,欲將立有保國之功的姚陽君斬殺。

後來當然是宛璋大獲全勝,攻入大京,先殺入太子府,擄儲君、肖山大君兩個弟弟下獄,逼其畏罪之盡,再率驍遠軍攻入王宮,逼迫常平王下詔將兩個弟弟定罪處決。

這是顯而易見的政變,宛璋最終問鼎王位。

誠然,宛璋有他逼不得已的理由,事實也證明他確比常平王及兩個弟弟更加適合帶領西梁走向強國之路,但其逆君逼宮、不孝不義也是抹殺不了的汙筆,當今陛下未必不會耿耿於懷。

做為西梁王的嫡親孫女,金元公主想必也介意祖父這一段並不光彩的曆史,應當不喜世人提及。

安瑾不明白這事明明與解救旖景脫困無關,為何長兄忽然提及,豈非惹金元不快?

她不由得暗暗打量金元的神色,內心極為不安。

但金元雖有些詫異,不知楚王何故提起舊事,卻並沒有羞惱之色,仍是洗耳恭聽的態度。

虞渢當然也不會評價西梁王的功過,繼續說道:“陛下鎮亂之時,幾乎將太子府夷為平地,而西梁王宮也有多處毀損。”

兵諫與政亂是殘酷無情的,勝負決於一線,宛璋當然不會和風細雨,事實上把守宮城的宮衛幾乎全軍覆沒,便是慶、胡宗家也被付之一炬,三姓宗室皆被宛璋掌握手中,才有了後來諸貴勸諫的結果,讓這場政變也成為政會及諸貴共同參與的“正義”之舉。

“陛下繼位後,親自督建宮城,複建太子府,曾征召西梁各地工匠,曆經五載有餘。”虞渢繼續說道:“複建太子府時,曾發生事故,工匠營失火,死者百餘,大多為肖山郡所征役民。”

說到這裏,虞渢托起茶盞,就這麽終止了話題。

安瑾完全雲裏霧裏,不知兄長用意。

但金元公主顯然是明白了什麽,神色總算凝重下來。

“數十年前的事,不想楚王竟然了若指掌。”

虞渢不以為意的一笑:“諸如這等瑣事,不係要政,打聽起來不難。”

當然是指工匠因大火而喪命,不是指西梁王當年發動那場轟轟烈烈的政變。

安瑾尚且坐臘之時,金元公主已經起身:“確是瑣事,可唯有楚王能洞悉其中,這番話後,金元倒是對楚王適才所言信之不疑,的確,西梁不敢確保規避楚王事不得已之非常之舉……不過,今日與楚王之見實在倉促,金元難以決斷,需要楚王寬限時日。”

“渢,敬謝公主。”

金元蹙眉:“我若立時返回大京,楚王意欲如何?”

“自當恭送,並靜候公主佳音。”

這意思就是,虞渢並沒有限製金元公主行動的打算,似乎他也沒有立即離開的打算。

金元的神色才緩和下來,卻實不能報以微笑,隻屈膝一個辭禮,又再沉吟一陣,才對安瑾說道:“想必嫂嫂已經安排好金元居住之處,有勞。”

安瑾這才完全回過神來,大概明白金元這是在對兄長示誠,表示她當真會慎重考慮,並沒有惡意,也請虞渢稍安勿躁,但安瑾絞盡腦汁,也沒有想透剛才兄長與金元那番看似與解救旖景全無關聯的對話,究竟隱藏著什麽機鋒。

最終,還是金元公主康慨大方地揭曉謎底,才讓安瑾有如醍醐灌頂。

“祖父當年之所以在仁懷之變中立於勝境,關鍵就是先將曾祖父與兩位叔公掌握手中。”金元倒毫不避諱那樁舊案,這顯然再一次出乎安瑾的意料:“倘若兩位叔公安然脫身,勢必會對局勢造成影響,若曾祖父還有自由,也不會甘願妥協,當年三姓雖受挾製,最終妥協之因,無非也是眼看曾祖父與叔公不能自保,才願協從於祖父。”

金元緩緩搖頭:“楚王特意提說舊案,是暗示我他已洞悉其中,祖父獲勝,得以繼位,勢必吸取曾祖父與叔公之敗因,防備重蹈覆輒……故而,祖父在督建王宮時,便留有若遇險情能得安然脫困的密道,同時,在重建太子府時也留有密道。”

說到這裏,金元又是一歎:“此為我西梁王室之隱秘,自以為無人察知,哪料楚王僅憑重建太子府後一場火災焚死百餘工匠,以及分析仁懷之變勝負關鍵,揣度祖父心態,就能料中。”

之所以稱為密道,便不能被外人洞知,但密道的修築當然得靠人力,而這些勞力在密道築成之後,自然難逃滅口之禍。

“先父是祖父唯一嫡子,才剛出生就被立為王儲,太子府之密道圖自然被陛下賜予先父,先父意外身故,膝下無子,祖父雖曾有意讓清河君繼位,卻一直未立他為儲,更不曾讓他遷居太子府,後,清河君陰謀暗害先父之罪揭露,賜死,楚王因而料到太子府密道圖在我手中並不為奇。”金元頻頻搖首,神色凝重:“可讓我驚異的是,楚王為何篤定我不曾將密道圖交給表哥?”

虞渢針對金元不願明助旖景脫身而開罪大君與之離心的擔憂,專程說出那一番話,無非是暗示隻要金元願意提供密道入口處,便能神鬼不察地解救旖景,不被大君所疑,當然就是篤信大君並不知原太子府現大君府有密道存在。

安瑾自然也能想到這點,不免暗忖,看來公主對大君還是有所防範,並不似表麵上這般全心信任。

金元卻像是看穿了安瑾的想法,輕輕一笑:“我不是防著表哥,而是陛下有令暫時隱瞞,原因是表哥剛返西梁時,陛下在儲位一事上還有所遲疑,不過表哥這回立有大功,陛下已有決斷,但因緊接著就發生兩姓與貴族之爭,一時沒有顧及,楚王卻剛好掌握了時機。”

這話讓安瑾心跳如搗,忍不住追問:“金元對我直言不諱,難道是已經決意助我兄長一臂之力?”

“我相信楚王所言不假,倘若我拒絕了他,隻能逼他行非常之事,不瞞安瑾,我起初並不認為楚王有此能力,大隆新帝繼位,眼下正且針對王妃父族,楚王之聖眷大不如前,我以為他自身難保。”金元微微蹙眉:“可再仔細一想,縱然新帝諸多打壓,楚王卻仍能達成赴藩,可見即使受新帝忌憚,卻仍遊刃有餘,這回與之初有交鋒,我才知道楚王說不定還並沒有將所有心力用致牽製帝位一事,起碼有六、七層分心於解救王妃。”

安瑾聽金元直言不諱點明長兄有“不臣之心”,雖明白這是事實,但難免有些尷尬,不好就此一事發表見解,隻默默地聽金元說道:“楚王這回既能直言求助,也是拿住了我的軟肋,我實在也沒有更好選擇,必須承認,西梁國力不如大隆,維持邦交對西梁才是明智,蘇、楚兩府於大隆新帝都為心腹大患,西梁的確不敢與之結怨,楚王妃為衛公嫡女,楚王正妻,西梁將之困禁,實為不智。”

金元又是一歎:“這數日以來,安瑾為了曉之以情,不惜將你從前的處境詳訴於我,我才知你原來也是極不容易……聽你說了從前經曆之後,我也明白楚王極為維護至親,倘若王妃身陷西梁而不得救,便是逼迫楚王為非常之事。”

安瑾生父虞棟與虞渢有殺母之仇,但虞渢並未遷怒安瑾,事實上倘若不是他竭力爭取,安瑾不可能以公主的名義和親,那麽她在西梁的處境勢必沒有眼下安順,楚王對虞棟之女都能做到事事周詳步步維護,更何況與他伉儷情深的王妃,金元毫不懷疑楚王會說到做到,倘若王妃不能安然返國,他遲早一日會問責西梁。

“可我唯一猶豫,便是表哥……早聞他曾經不惜性命為王妃擋箭,又再做出強擄之事,雖是荒謬任性,卻也足見表哥對王妃的心意,安瑾,我雖不讚同表哥這樣的行為,不得不說,卻被他恣意之舉震驚,這話我不能問楚王,希望你能誠心相告,王妃當真沒有可能被表哥打動?假若她心軟……表哥未必不能給她安穩幸福,我相信表哥不會虧欠王妃半分。”金元又說。

“公主所慮決無可能,嫂嫂決不是背信棄義之人,她已與阿兄結發,兩人情投意合,婚後琴瑟和諧,是因大君強擄才至西梁,怎會屈從?公主,安瑾也為人婦,同樣與夫君存生死與共之心,自問倘若遭遇嫂嫂類似之禍,定會寧死不從,無論對方如何示好,也不會背叛夫君。”這話安瑾回答得斬釘截鐵。

但金元卻沉默不語。

可是她次日就給了虞渢答複:“我隻答應楚王,倘若王妃自願脫困離開大君府,可暗助。”

虞渢聞言自是大喜,長揖一禮:“當然如是,並,在下勢必周詳規劃,而決不會讓公主暗助之行暴露,引大君忌恨。”

金元微挑眉梢:“不得不提醒楚王,就算我提供密道入口,王妃倘若忽然從大君府不見,表哥勢必生疑,另外,也會立即封鎖京城,王妃實難脫身。”

“是以,在下還有一事委托。”虞渢說出那一事來,卻沒有詳細解釋他的計劃:“至於如何助內子順利離開西梁,而又不教大君懷疑公主,在下自有安排。”

金元沉吟許久,才深吸口氣:“如此,一言為定。”

安瑾想起金元孤疑不解的那個問題,事後又問虞渢:“長兄為何篤定大君不知密道一事?”

虞渢笑道:“虞灝西那般警慎,他若知道有密道通往府外,又怎麽放心旖景在大君府暢行無阻?尤其是他遠征期間,勢必會嚴加防範。”

這也就是虞渢囑托肖蔓,打聽旖景能否在大君府暢行無阻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