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慶十年元宵才過,正月十九,大隆第三代君王駕崩,諡號文帝,廟號高宗。

喪鍾敲響,錦陽京頓時哭聲一片。

本是一片銀裝素裹,兼著京都各大市坊連結白幡,錦陽城中更是一片縞茫。

高宗帝第四子慶王即位,登基大典定於二月初八。

高宗帝崩前留有遺言,舉喪行簡,隻罷朝三日,臣民服喪七日,三年禁飲宴、嫁娶的規定也縮減為三月。

自正月十九當晚,朝臣皆換喪服,入宮哭喪。

因為國喪等大事在前,楚王世子妃聞喪鍾回城,卻在半途遭遇伏擊,不知所蹤的事也隻是少數人知情,並未引起多數人的關注。

虞渢雖獲準歸府,也隻能安排王府親兵去東郊察探追蹤,盡管心急如焚,但不得不在那七日間留在宮中。

新帝對世子妃失蹤一事也尤其關注,特令順天府尹著喪服治公務,勢必察明世子妃遇伏一事始末。

正月二十一,虞渢得報,順天府在距離東郊十餘裏外一處斷崖下,發現一具身中火箭被焚,以致血肉模糊的女子屍身,屍身容貌因為墜崖被毀,並且在江水裏浸泡了幾日,慘不忍睹,難辯眉目。

據王府當日護衛世子妃撤離的親兵供辭,那幫刺客正是使用的火箭,又根據女子屍身上殘餘的衣物判斷,此人極有可能是世子妃身邊侍女。

這消息讓虞渢心情十分沉重。

七日哭喪禮畢,眾人得準歸府,虞渢懇請新帝允準免他入朝。

新帝倒沒有為難,溫言勸慰世子莫要心急,世子妃吉人天相,必會平安,準其長假,順便也準了另一個內閣學士蘇轢“暫時”不用費心政務,協助楚王府搜救世子妃蘇氏。

於是蘇、楚兩府的一眾人這才有時間聚集一處商議。

大長公主與衛國公都懷疑是幾位皇子企圖謀奪帝位,打算擄旖景在手,要脅楚王府與衛國公府協助逼宮,這似乎能夠解釋為何刺客們意圖並不在老王妃,而在旖景的原因。

若是擄得老王妃在手,隻能要脅楚王府,不過楚王雖握兵權,也是遠在外郡,遠水不救近急,作用當然不如掌握禁軍的衛國公重要。

“不是這麽簡單,我問過親兵,他們已經將刺客阻擋,是肖竣兄弟駕車保護旖景往東郊巡衛撤離,待那群刺客撤逃,親兵們追去時,卻發現隻有一輛空車,肖竣兄弟與旖景不知所蹤,現場卻也沒有打鬥痕跡,更不見屍身。”虞渢滿麵沉肅:“更有,肖竣假傳口令,蒙騙在先,說明是他們夫婦背主。”

當日之事老王妃已經複述了不下十回,是肖竣口稱虞渢有令,接她們回城,又聞喪鍾敲響,旖景才沒有任何懷疑。

楚王對這事十分想不通:“肖竣夫婦皆為王府舊部之後,他們的父祖,都曾隨父親征戰疆場,耿耿忠心,怎會被人收買?”

虞渢閉目,苦笑:“父王,事到如今,也隻有一個可能,肖、李兩家的確是大隆忠臣,可是他們忠於之人並非王府,而是天家。”說完,虞渢看向衛國公:“這些舊部決非隨隨便便一人即能收服,唯有高祖,楚王府既有這樣的暗人,衛國公府應當也不能幸免。”

蘇軼神情沉重:“可縱使如此,咱們也必須容忍這些暗人存在。”

皇帝對臣子的監管,當然不容臣子拒絕。

虞渢揉著眉頭:“肖、李兩家人之前沒有半點顯露,也是因為楚王府從沒背主之心,天家並未下令他們做出危害之事……不過這回,他們何故擄走旖景?能指使他們之人決非普通皇子。”

“渢兒認為是慶王?”衛國公黑沉著臉,語氣裏滿是冷意:“現在要稱他一聲聖上了。”

很顯然,這些暗人關係重要,唯有天子才能掌握。

“我不能確定。”虞渢眼中晃過一道思量:“因為高宗之前似乎並未擇定帝位歸屬,否則也不會不留詔書,並且倘若聖上早知高宗帝屬意於他,也沒有必要擄走旖景,除非……”接下來的話虞渢實在不願出口。

除非天子目的並非要脅楚王府,而意在讓旖景喪命,打破蘇、楚兩家聯姻的關係,分化兩府。

便是這樣的猜想,明知可能性不大,也讓他恐慌不已。

“找到的那具屍身,究竟是不是夏柯?”蘇轢問道。

當日旖景身邊侍女隻有夏柯與秋月,那具女屍的身段顯然與秋月不符,唯有可能是夏柯。

“不能辯認。”虞渢搖頭:“我已經讓人沿著發現屍身的方向追蹤。”

他這話音才落,就有人闖入茶廳,正是灰渡。

黑麵侍衛的臉色這時煞白,在眾人焦急的注視下,雙膝跪倒,半響沒有說話。

——

距離錦陽京四十裏外的一處郊野,密林中,一間破廟。

深沉的夜色被馬蹄聲驚擾,林間飛鳥驚惶四起。

領頭的一騎,月色下男子麵色慘白。

他在破廟前踏鞍下馬,剛一邁步,卻是一個踉蹌。

“世子。”灰渡上前扶穩,有些笨拙地勸慰:“還是讓晴空先去確認吧。”

自從在那斷崖下發現疑似夏柯的屍身,虞渢下令讓人沿著這個方向搜尋,親兵們努力了幾日,總算打聽得十九日深夜,有個獵戶目睹一行騎馬駕車的人入了密林,於是這處破廟就被發現。

灰渡當時不在場,但卻聽聞稟報,說裏麵兩具女子屍身,正是世子妃與秋月。

得聞這等噩耗,虞渢立即趕來,晴空也哭哭啼啼地懇求跟隨,衛國公卻先回了國公府,因為大長公主有言在先,隻要有半點音訊,一定不能隱瞞她。

密林裏的積雪不及消融,被北風一卷,撲麵而來,陰冷得讓人窒息。

虞渢想要邁步,可是他的膝蓋卻酸軟得沒有力氣,再是一個踉蹌。

不,不會是這樣,他不能相信。

可是他卻聽見了已經搶先一步入內的晴空,發出慘厲地哭喊。

灰渡咬牙,額上青筋直冒,很是擔憂地看向世子。

虞渢眼角徒地泛紅,不是淚色,更似血霧。

但他揮手,輕輕推開了灰渡,一步步很沉重,卻沒有踉蹌。

如果裏麵的人真的是你,旖景,不要害怕,雖然晚了,但是我來了,我決不讓你這麽孤單的……

破廟裏滿是嗆人的塵土,在幾盞風燈的映照下,晴空懷抱著一具屍身放聲痛哭。

灰渡看清那正是秋月,狠狠捏了一下拳頭,越發擔憂地看向虞渢。

他看見世子對著牆角的穀草上頭仰躺著的女子蹲下身去。

似乎取下了什麽物什,握在手裏。

不過很快虞渢就站了起來,仍然是麵無表情,但眼角的血意已經消散。

“除了我們的人,還有沒有人到此現場?”

灰渡對於世子的冷靜目瞪口呆,好一陣才回應:“屬下因未確認是否世子妃,著令隱瞞,並未泄露給順天府。”

“很好。”世子冷冷吐出兩字,手指朝向牆角,繼續說道:“把那一具……將她麵容毀掉,別讓人辨別出來。”

灰渡接近兩步,看清屍身的眉目,驚訝莫名:“世子?!”

那可是世子妃,世子剛才怎麽吩咐?把麵容毀掉!莫非是悲痛欲絕,以致心神昏聵不成。

灰渡愣愣地看著虞渢抬手拍了拍晴空的肩膀,說了一句:“讓秋月回家吧,晴空。”又是沉痛的語氣,那冰冷的眉目這才像是染上了悲涼的情緒,不像昏聵了心神。

灰渡有若石雕,這一回堅決不敢聽令行事。

突然又是一陣馬蹄聲,大長公主與衛國公也趕到了現場。

灰渡移動著僵硬的步伐往外,眼看著主子摻扶著雙眼泛紅的大長公主下鞍,聽聞一句——

“祖母莫急,那人並非旖景,而且,我已經知道是誰擄走了她,旖景安全應當無礙。”

灰渡整個人像是被無形的雷電劈中。

世子究竟在說什麽?裏頭的人明明是世子妃,還有秋月……

可是灰渡竟然見著大長公主蹲著在那看了一陣,也是如釋重負的模樣,不過略帶著孤疑地問:“這人究竟是誰,怎麽與景丫頭這般相似,還有,究竟是誰擄走了景兒,弄個和她相似的人來又是什麽目的。”

倒是衛國公觀察一陣後十分疑惑,問道:“渢兒,你真確定這人不是……”

“雖然相似,但決不是景兒。”接話的是大長公主,很篤定的口吻:“景兒是我一手帶大,我能認不出?雖說景兒身上並沒什麽記認,可我很確定這人不是景兒。”

“這女子我曾經在香河縣衙見過。”虞渢這才說道:“後來她成了三皇子府的侍婢。”

大長公主恍然大悟:“這麽說,竟然是三郎那渾球!”

“一定是他,先帝本來有意將帝位傳予他,才有可能把暗人移交,也隻有三皇子,才能指使得動肖竣兄弟,但這事不能張揚,決不能讓旁人得知旖景被他擄去西梁。”虞渢越發肯定,看向灰渡:“愣著幹嘛,把這具屍身麵容毀去,移交順天府,就說有人故意造成世子妃遇害,才毀了屍身容貌,想讓我們僅憑穿戴與秋月認定。”

大長公主這才省悟過來,看向依然被晴空摟在懷裏的秋月,閉目長歎:“真是冤孽,可憐秋月……真不知怎麽與雪雁交待,這麽說,早前發現的屍身也是夏柯?”

虞渢思量一番,搖了搖頭:“不,不是,否則他們也不會大廢周章把屍體容貌毀掉,丟在別的地方,應當是被旖景及時阻止……至少三皇子不會傷害旖景性命。”

大長公主也略微放心,但想到孫女兒被三皇子擄走,說不定……看向虞渢的目光就有些遲疑:“渢兒……”

“已經過了八日,我想三皇子不會通過銅嶺關,那可是在楚州,他這般謹慎,應當不會選擇這條線路,或許是從贑望關,也有可能是繞往與我大隆交界的屬國輾轉去西梁……”虞渢微微握拳,無論是從哪條線路,這時遣人都追不上了,再者為了旖景的清白,還必須隱瞞天家,否則就算能把人追回來,以新帝對蘇、楚兩府的戒防,一定會拿這事做文章,用宗室聲譽的借口,逼迫他停妻另娶,若是不從,就會立即與新帝“刀劍相向”。

“祖母、嶽丈,在旖景歸來之前,這事必須隱瞞,就連太後都不能實言相告,據我猜測,聖上很可能不知暗人一事,但太後未必不知……肖竣夫婦與旖景一同失蹤,也許會讓太後猜疑到三皇子,但太後應該不會挑明,咱們隻好裝作什麽都沒發現。”至於太後為何不會挑明,又怎麽知道天家暗人一事,虞渢這時並沒有詳細說明。

他現在沒有心情理會旁務,於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救回他的妻子,這一世決不會容忍有人將他們分開,無論那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