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翻過這年坎兒,也已經二十一了,眼看著五郎都要做父親,七郎也要娶親,總不能再縱著他的性子胡鬧,聖上究竟是個什麽打算?以哀家看來,莫不如說和上元的六孫女兒,三郎總不會再給人難堪。”

太後的小疾已經沒有大礙,反而是天子咳嗽連連,好一歇才說道:“衛國公兩個嫡女,一個是親王妃,一個是未來的楚王妃,以我看來,姑姑必不願再讓孫女兒嫁入皇家,牽涉太過。”

太後卻也沒有真讓蘇六娘成三皇子妃的念頭,福王沒有母族倚仗,蘇家更非貪權之族,否則當初大長公主也不會讓嫡長孫女兒嫁給毫無野心與倚仗的福王,她擔心的是太子自從甄氏被廢便一蹶不振,行事越發懶散荒唐,雖經皇帝斥訓最近稍有收斂,相比三、四兩個皇子的才幹還是顯得薄弱。

不得不說,太後對親生兒子甚是了解,隱隱察覺到天子有易儲的念頭,太子妃定了韋氏,看著是進一步拉攏韋家,不說這原本就是太子的已然助力,單就韋家的聲威,從前靠著的是金榕中,這時靠著衛國公,本身影響有限。

太後與皇帝的考慮有所不同,認為儲君雖弱,但有“賢臣”輔佐——好比嚴家、蘇家等,也足以維持江山穩定、政通人和。

反而一旦廢嫡長而立賢明,必引皇子之間手足闔牆,各方勢力爭奪不讓,又是一場血雨腥風。

聖上對蘇家的厚眷一目顯然,說句達到極盛也不為過——不說蘇家的姻親,僅看衛國公掌著京都禁軍,蘇軻供職戶部,蘇轢是內閣學士涉及機要政務,蘇明高中探花必成新貴,世子蘇荇也調去翰林院,常在駕旁起草詔書,文武俱占盡涉要職。

聖上若順水推舟答應了賜婚三皇子與蘇六娘,足見聖心偏向的是三皇子。

太後心頭略鬆,又再說道:“秦相府的七丫頭子若,哀家看她是個不凡的,原來以為能合三郎的意……”

“且不論三郎自己的意願,單說秦家的野心,決不會甘於家族隻出個親王妃,朕隻要動了這念頭,皇後就是第一個摁捺不住出麵反對的人,母後,您究竟有何屬意,還是與兒子明說吧。”天子眉心雖有疲累之色,神情卻並不沉肅,帶著笑意。

太後便嗔了兒子一眼,歎息一聲:“哀家看中兩個閨秀,一個是衛侍郎的嫡次女,一個是孔家五丫頭。”

孔家就不說了,即使女兒成了三皇子妃,助的還是太子之勢,至於衛家,雖是第一世家,家中唯有長子出仕,與姻親楚王府的關係並不親近,就算衛昭成了三皇子妃,也不足以成為三皇子的倚仗與太子爭儲,三皇子為了自保,隻有盡心輔佐太子一個選擇。

眼下衛國公、楚王二府忠於皇權,再造成三皇子與太子當真榮辱與共,四皇子難成氣候。

太後依然還是行的試探之計。

“母後的意思兒子明白了。”天子輕笑:“三郎兩個側妃,皆出自皇後親族,正妃若再是孔家女兒並無益處,倒是衛侍郎,朕原來就有意許他尚書之位,考較了兩年,也到了時候擢升一級,待五月之後吧……尚書嫡女,倒也能為皇子正妃。”

這似乎是指已經將三皇子劃為太子一方,再娶孔氏女好比畫蛇添足,反而與衛家聯姻才更有利,一個禮部尚書對三皇子不足為靠,於太子卻是如虎添翼。

天子這一決意讓太後更覺心安。

“衛氏阿昭也已及笄,就算這時暫緩賜婚,也得有所意會,免得衛家給她定了親事,哀家的意思是……還是讓景丫頭出麵。”

“就依母後之言。”天子一口應允,正欲起身,卻忽然一陣重咳,氣息急喘,竟仰後一倒,直按心房暈厥在炕上。

太後大驚失色,手裏持珠墜地,墨翠珠子跌了滿地。

“快請江院使!”太後撲身上前,顫抖的手掌握緊天子手心,隻覺觸及冰冷,再觀天子雙目緊閉、麵色青紫,雙眼頓時泛紅,卻壓低了聲音囑咐如姑姑:“不要聲張,隻說是哀家又覺不適。”

於是這一日盛裝打扮準備周全的陳貴妃並沒盼得天子再臨翊坤宮,詹公公來了一趟稟報——太後忽感鳳體不適,傳了太醫,聖上要留在慈安宮侍疾,令諸位娘娘莫去慈安宮打擾。

天子舒醒時已是夜深,榻前唯有太後還在枯坐,臉上難掩悲痛。

因為江清穀直言,天子氣喘心悸之症加重,長則能保三年,短則一載……

原本遠慶三年,江清穀已有斷言,但天子因患隱疾龍體危重一事卻瞞得密不透風,知者也僅這對至尊母子。

眼下,已是大限將至了。

“母後,兒子不孝……”舊年入冬,天子氣喘之症就有頻發之勢,這回忽然暈厥,足見危重之兆,天子已有預見,也許某日,會如高祖太宗一般猝死,九五之尊,卻也逃不過命數,可皇帝實在難以心安,官製改革才剛剛推行,新興勢力尚且難成氣候,更重要的儲君……他還不及將帝國權柄順利移交給屬意的兒子。

天子沉沉喘息,忍不住又引來一陣急咳,似乎才能緩解胸中悶堵,讓呼吸略微順暢。

太後見此情形更忍不住淚如涕下,握緊病弱的兒子沒有暖意的手掌:“顯兒,我的孩子……”許多的話,這時卻都化為哽咽。

“母後寬心,兒子……朕……還沒有放棄。”天子掌心雖冷,額上卻有亮亮一片汗跡,他強撐著身子坐起:“母後,這事不能張揚。”

太後重重頷首:“你放心……說的是我病情反複,你留在慈安宮侍疾,顯兒,今晚你就在此,母後陪著你。”

這時,候在暖閣之外的江清穀聽聞天子舒醒,又被如姑姑引著入內,又是一番施針推按。

“朕這情形,明日是否能堅持早朝。”

江清穀恭身跪稟:“聖上所患是氣喘急症,引發心悸暈厥雖為危重,不過一旦緩轉,暫時無礙。”

當然救治不急也許就引猝死,這話江清穀卻沒有直說的必要。

天子重重一聲喘息:“如此便好。”卻微抬眼瞼,看了一眼避去外間的太後映在隔屏上的身影,又把聲音壓沉了幾分:“江院使,至少再給朕爭取一年的時間,你能做到?”

“微臣……領命。”江清穀匍匐叩首,卻無猶疑。

天子一笑:“江愛卿這性情甚合朕心,不似那些顫顫兢兢的醫官,不敢給一字準諾,說來說去都是一堆廢話。”

遠慶九年正月,天子忽然暈厥,這事卻並未傳揚,次日早朝,滿朝文武無一察覺天子麵帶病色,誰也不曾預料大隆第三代君帝,未至蒼暮之歲,卻已經時日無多。

正月這一場雪,從紛揚之勢,漸成遮天迷地,為此太和門聽政暫休兩日,也無人懷疑是因天子需要靜養。

三皇子府邸,一處靜院,積雪壓低了柯枝。

薛東昌頂著滿身寒氣急步走來,草草交待一句門前親兵不讓閑雜靠近,掀了簾子進去,一眼就看見臨窗大炕上,三皇子一身月白長袍,披頭散發地斜靠著憑幾,手裏握著一卷兵書。

“殿下,姓韓的秀才總算到了京都,屬下已經著人將他安置在外城。”薛東昌迫不及待地稟報道。

三皇子聞言眉梢一挑,翻身坐起:“好,總算是來了。”

“接下來應當如何?”薛東昌問。

“不急,靜候時機。”三皇子把書卷往炕上一拍:“東昌,這些時日你滿腹疑惑,今日我就給你個機會,有話直問。”

薛東昌麵上一喜,他實在想破了頭也想不通三皇子的計較,不由分說地往一邊的椅子裏坐了,一時卻不知先從何問起,自己倒焦急起來,還多虧三皇子引導:“你是否認為,相比那些貪昧國財的地方大員,我拿胡世忠這個強占民婦的知府開刀有些避重就輕?對老四難成威脅。”

薛統領隻有點頭的份。

“我問你,若無聖諭,暗察地方官政是否逾越?就算我把證據交給太子,他不頂用,還得皇後操作,父皇聖明,哪能不知太子的本事,皇後更是狡詐,也不會自擔幹政的罪名,說到底暗察政務的帽子還得落在我的頭上,我怎麽解釋?”

“可是殿下不是聲稱,聖上屬意於您……”

“再是屬意,我眼下也非儲君,就算已為儲君,自作主張也會引來父皇不滿,君權不容挑釁,必須要注意限度……相比那些重罪,我因為在郫南縣衙巧遇盤兒,知其生母被胡世忠逼奸至死,故而暗察,果然察得胡世忠私德敗壞,再行惡事禍害百姓,私下暗助受害人收集罪證入京狀告奸官,情由上說得過去,既不顯早有預謀,又符合臣子之度,再者父皇最恨就是奸官禍民,也許反比那些貪昧國財者更加能引聖上重視。”

須知地方官員遠離京都,稱權一方,禍害個把平民壓根不需忌備,可貪昧之行卻要慎之又慎,察知並不輕易,三皇子若將貪昧罪證上呈,鐵定暴露他早有預謀,並且人脈勢力的廣泛,皇後懷忌是一定,天子也難保不會忌防,一個不慎,就會弄巧成拙,要將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大為不易,相比之下,揭穿一個知府仗勢欺人更顯簡單,不易引來忌防。

“可屬下仍有不明,就算定了胡世忠的罪,涉及秦家也好陳家也罷,大不了就是個薦舉失當,哪能傷四皇子根本?隻有涉及貪昧重罪,拔草帶泥牽涉出一串人,四皇子才會力保黨羽,達到引他入甕的目的。”薛東昌仍有疑惑。

點撥了這麽些年,這親信到底還是聰明了幾分,三皇子對自己的“教導”十分自得,心下暗忖著根本不打算重創老四,嘴上卻說:“所以我才說了要靜候時機,以我看來,父皇對太子已是忍無可忍,最近就會有所動作。”

薛東昌心潮澎湃:“聖上要議廢儲君!”

“頭腦簡單!”三皇子失笑:“真不敢信你是薛國相的侄子。”

瞧見薛東昌訕訕地搔頭,三皇子又再說道:“太後必然會力保太子,並非旁人理解是因重嫡,嫡尊庶卑,那是太後當初打壓金妃與康王的說法,皇後姓孔並非姓嚴,儲君是嫡是庶太後並不太重視,但老四勢大,皇後為保太子能掌大權,必須拉絡太後之勢,嚴家地位才能保全。”

薛東昌有些明白了,嚴家與蘇家息息相關,可別看著秦家表麵對這兩派勢力也有籠絡交好之像,倘若真讓四皇子奪儲,將來君臨天下,秦相必會打壓蘇、嚴兩家。

唯有堅持嫡長正統,在禮法上壓服四皇子一頭。

“太後是父皇生母,父皇不得不顧及嚴家,故而不會無端挑發廢儲之議,會講究方式方法,應當先讓老四出頭,率先劍指太子,落得個兩敗俱傷收場,收拾了老四一黨,再議廢儲……為了安撫太後,我將來正妃之位隻能是嚴氏嫡女。”

眼下太後的幾個侄孫女年長的都已出嫁,待嫁閨中的還未及笄。

“可是聖上已經允準了衛氏……”太後分明已經有所知會,警告三皇子別再任性,薛東昌糊塗了。

“緩兵之計與障眼法而已,父皇這時要迷惑的不是太後,而是皇後與貴妃,所以我才認為聖上最近即有動作,不會遲過五月。”三皇子輕輕一笑:“等老四與太子互掐,我的婚事必然會再耽擱下來,與衛家又沒說明,隻是暗示,到時發生變改,也不算大事。”

薛東昌想了好一陣子,始終迷茫:“恕屬下愚鈍,真想不通區區一個胡世忠怎麽導致太子與四皇子兩敗俱傷。”

三皇子長歎一聲,對薛東昌榆木腦袋的實質很是悲憤,半響才又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