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到了下旬,天氣漸漸變得炎熱難耐,這日午後,旖景小憩才醒,讓春暮捧著一疊子帳本到廊子裏乘著涼看——這是小謝氏的嫁妝私產,估計旖景手中這份比小謝氏自己還有齊全,當然少不得單氏的功勞,作為小謝氏身邊的第一親信,又長年替她打理帳薄,無論是截流還是私產,單氏的賬目倒做得一目了然。

旖景原本也聽取了虞渢的建議,打算待他回來後再動手,不過這時理理帳目也好,且看小謝氏的嫁妝用來陪了虧空,還能剩下多少。

這麽一看,旖景大為驚奇,忙讓人喊了單氏。

“二嬸是鎮國公府的嫡長女,當年國公夫人對她甚是寵愛,怎麽嫁妝就隻有這些?商鋪不過七間,除了京郊的良田,兩處莊子,在外郡竟沒置田產?”

單氏知無不言:“夫人當年的嫁妝也算豐厚,在山西、江浙等地,甚至在國公夫人的祖籍湖北都有田產,可夫人不善經營,國公夫人過世後,那些個打理田莊的莊頭就有了瞞報之行……又兼著有幾年的確年成不好,夫人見收益不多,甚至有時還要倒貼,就轉了手……這些年二郎還好,三郎可陸續從夫人手裏訛了不少財物,若非轉賣了外郡的田產,夫人手裏的現銀哪有眼下這麽多。”

把生財的田產變成死錢抓在手頭,二嬸還真是……眼下貴族世家手上但有餘錢,無不忙著置地置產,小謝氏真真是反道而行。

“不說夫人,將軍也是個不善經營的,這些年倒騰了不少商事營生,大多以賠錢告終,眼下又有謝三太爺時不時就伸手要銀,將軍丟給夫人,夫人哪舍得動用嫁妝,於是……”

於是近一年間,王府庫房裏不少貴重器物不翼而飛了,內宅開銷也莫名增加了三成,仆婦們四季衣裳倒還堅持下發,但那衣料一回不如一回,據單氏報上的帳薄,仆婦人數與實際情況也有出入,花草房、針線房、茶點房等處耗費都有增加,可上回旖景一問王嬸,花草房竟然連添購盆栽都被小謝氏駁了,上頭一邊節省,帳本上各處的費用卻蹭蹭上漲,小謝氏被三太爺這頭惡狼逼著,貪昧的行為越發猖狂明顯。

應當是以為長史司不會在細處計較,小謝氏才覺得高枕無憂。

“奴婢聽說一事,原本三娘和親,西梁送來了聘禮聘金,將軍強壓著夫人將聘禮裏的金銀玉器等貴重之物給了三娘當陪嫁,聘金卻也被將軍從夫人手裏要了過去,說是外頭也得打點消耗,夫人為此生了一肚子火,這些日子以來可勁地折騰娘子,是想從娘子手裏扣出點嫁妝銀,沒想娘子雖忍氣吞聲,手裏的嫁妝卻捏得死緊,夫人又窩了一肚子火,今早,就挑了娘子一個不是,眼下還跪在梨香苑裏呢。”單氏口裏的娘子說的是江月。

旖景卻早聽虞渢說了那筆聘金的去向,是被虞棟拿給了於氏。

世子說他已經有了安排,讓古秋月這奸商發揮優勢,找人同於氏合上了夥,待把那筆聘金“賺”到手中,立馬送去西梁大京給安瑾備用。

“嬸子給二嬸露露口風,就說露華從蔣二嘴裏聽到的風聲,我正盤算著插手中饋,讓晴空與他收集各處人事。”旖景開始布局,為將來逼迫小謝氏吐出截流準備。

單氏的女兒露華,早由旖景撮合著嫁給了晴空手下的蔣二,她雖屬小謝氏的陪房,眼看著好容易能打進關睢苑內部,小謝氏並沒從中作梗,痛痛快快答應下來,眼下露華也在關睢苑當差,當然不會經手飲食等重要事務,隻負責外頭跑腿的活兒。

旖景這邊並沒想太快收網,不過是要讓小謝氏緊張之餘自亂陣腳,卻不曾料,緊跟著發生的一件事,導致世子妃勃然大怒,提前發作,三下五除二就把二房掃地出門,當虞渢歸來時,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若要從頭說起,還得先說六月豔陽高照下,跪了整整半晝險險沒有中暑昏厥,江月娘子曆經苦難之後,當小謝氏與之相商家事時,握緊了拳頭要重獲信任的鬥誌。

解救江月之人正是單氏,那番旖景打算插手中饋的話讓小謝氏心驚膽顫,需知這一年間她廢盡心思暗截私盜,雖帳麵上做得公整,卻也擔心旖景細察。

連忙讓江月起身,婆媳兩個芥蒂全消,湊在一處商量應對。

“媳婦以為,老王妃眼下對蘇氏是言聽計叢,實難阻止她插手事務,庫房都是母親的人,而明顯的虧空也在這處,隻要這裏不失,倒並無妨礙……倘若老王妃發話,母親幹脆一口應允下來,主動把廚房與花草房交出來。”江月支招。

廚房原本就不在小謝氏掌握,她也沒有在食飲采買上截財,交給世子妃也不打緊,至於花草房,隻要不察帳麵,也看不出任何蹊蹺來,世子妃總不能莫名提出察帳,質疑小謝氏作假,到底有不敬長輩之嫌,老王妃又從不理會中饋,這些事情她也掰扯不清楚。

小謝氏虛心采納,又聽江月說道:“媳婦隻是擔心,蘇氏這隻是前著,根本目的還是要拿回中饋,讓咱們在王府不能立足,分居立府。”

這話讓小謝氏大吃一驚,重重一掌拍在案幾上:“她憑什麽,連個子嗣都沒有,就想做王府的主?”

誰讓人家才是嫡長孫媳呢,再說世子早把話說到前頭,沒有子嗣並非蘇氏的原因,而是他餘毒未清,早要子嗣無益。

江月當然不會火上添油,隻勸婆母:“咱們得先想個對策才好,若是這當頭,世子妃外頭的產業出了什麽紕漏,婆母也有話說,蘇氏到底年輕,嫁妝產業也豐厚,還有封邑的財賦,她一個人兩隻手本就顧不過來,又怎麽能顧及中饋。”

小謝氏大以為然,再一轉念,瞬息心花怒放:“這事要謀成了,說不定能把蘇氏手裏的產業要兩處來代管,也是我這做長輩的替她分擔,她也不能違逆不是。”

江月暗忖,婆婆還真能得寸進尺,旖景有大長公主撐腰,她家姑母籌謀這麽些年,都沒能染指旖景的產業,哪裏會這麽容易就訛詐過來,能保住中饋不失已經不錯了,就聽小謝氏唉聲歎氣:“露華也打聽了,蘇氏的產業嫁妝都是她的陪房打理,那些人就是一塊鐵板,連在京中有哪些商鋪都沒有透露……找人盯著倒能發現形跡,可也拿不準究竟是租賃出去還是自營,若是租賃出去的,就算出了紕漏也與蘇氏無關。”

小謝氏突然想到黃氏,一握拳頭:“要不你找國公夫人打聽打聽?”

江月輕歎:“她的嫁妝從前都是在大長公主手上,防得跟什麽似的,姑母也知之不詳,也就能確定榮慶齋是,可這處經營多年,又有老成的管事親自坐鎮,就算出了紕漏輕易就處置了,鬧不出什麽禍事來……還有就是那年上元夜,聽大長公主無意間泄露一句浮春樓是她的產業,我也打聽過,是間茶樓,也是由她的陪房任著掌櫃,也難。”

“這有什麽難的,畏頭畏尾還能成事?”小謝氏胸口一個勇字隱隱若現。

“母親細想,陪房可是蘇氏的親信,一旦鬧出了事,打著楚王府的名頭就能平息,豈不白搭?咱們還是當找那些個外聘的掌櫃,一般不知幕後東家身份,底氣就有不足,遇事一慌,才容易鬧得沸沸揚揚。”江月忽地想到一段舊事,眼中一亮:“從前閨閣時候,我就知道蘇氏親自打理過疏梅樓,莫不如先去打聽打聽,倘若那處的掌櫃並非陪房親管,倒可利用。”

又再思索一番,江月還是決定把自己擇出來,沒得又被推在前頭擋刀:“外頭的事,母親還得與父親商量計定,尋人什麽的,也是父親出麵更加穩妥。”

這事是不能瞞著虞棟,一來也讓他體會到穩固中饋的不易,二來若出了岔子,再不會擔個自作主張的罪名,小謝氏對上回挑唆壽太妃不成的事可記憶猶新,那巴掌打在臉上現在還隱隱作痛。

這回江月獻了良策,小謝氏總算沒再計較兒媳的諸多不得力,才說起從前的打算:“總之這些辦法也隻能拖延一時,解決不了根本,我原想著給湘兒求娶衛國公行六的嫡女,與你的好姑母提了,她卻拿個庶女打發我!”

原來小謝氏早與黃氏通了口風,以她想來,虞湘是宗室子弟,惡名兒又沒傳出,便是做為通家之好的衛國公府聽說一二,這貴胄子弟因著年輕與丫鬟胡鬧一陣也不算什麽大事,蘇六娘不過繼室所出,又遠不如旖景那般得寵,能嫁入宗室也算高嫁。

哪知黃氏先是稱六娘雖已及笄,可瞧著大長公主的意思,並不著急,國公府也就隻有六、七、八三個待嫁,年歲也相差不遠,大長公主是想把幾個孫女多留一段兒。眼下大隆,一般女子十五及笄才開始議親,卻有些高門不願讓女兒嫁得太早,留上兩三年到了十七、八,年長些也顯得穩重,更易適應夫家公婆、妯娌間的複雜關係,更重要的年歲大些,生產時少些艱險。

前頭旖辰是聖上賜婚,不得已才早嫁,旖景也是賜婚,為著長幼有序,二娘與四娘才急急地出閣,眼下隻有六、七、八三位孫女兒,大長公主實在不願再放她們早嫁。

小謝氏不甘放棄,好一番勸,稱先定下也好,等上兩年再行婚禮倒是無妨。

黃氏被逼得沒法,這才又說六娘的婚事由大長公主作主,若是八娘,她許是有法子促成。

江月聽了這話,委實對婆母的異想天開頂禮膜拜,也不想想,六娘是黃氏親生,雖外頭人不知虞湘的德性,黃氏怎麽也會有所耳聞的吧,就算黃氏讚成,大長公主那關如何能過?別說六娘,便是八娘也不可能,黃氏無非是曉得小謝氏眼高過頂,必瞧不上庶女,這才用來支應罷了。

但想到八娘,黃江月忽然計上心頭,可這事以她的立場要提又實在覺得窩心,也罷,且看疏梅樓這邊,倘若真能成事緩解了眼前之急,何必再多此一舉。

於是小謝氏飛速與虞棟商量計定。

世子妃要插手王府中饋的事委實也讓虞棟耿耿不安,雖黃陶後來又有警告,讓他別再盯著世子妃下黑手,可這事卻關係到一家的財路,再說無非就是找人去個茶館鬧場,頂多驚動一番順天府,輕而易舉就能平息,不過讓世子妃擔個顧及不睱的不足,把心思集中在嫁妝管理上,暫時不能染指中饋,能算什麽“黑手”?

而且這回恰是時機,虞渢不在,世子妃對外頭的事總歸不會這般警醒,這麽一想,竟有八、九成的把握。

虞棟立即行動起來。

於是旖景才在老王妃的支持下接手了廚房與花草房兩處,連幾個管事婆子都沒有熟悉,就在某日晨省時,被小謝氏當麵發難,說她的產業裏發生了事故,掌櫃的仗勢打人,竟鬧到了衙門去。

旖景莫名其妙:“這是什麽話,我竟不知情,反而是二嬸先聽說了?”

對於旖景的懵懂不知小謝氏隻以為她是裝模作樣,遂滔滔不絕地說了事發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