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睢苑這時一如既往的平靜。

忽有一個小廝裝扮的少年繞過照壁拔步飛奔前來,看也不看大門邊上沿著牆根站立的幾個侍衛,徑直跑了進去,拐進西側的一個跨院——這裏是帳房和管事的“辦公場所”。

晴空正端著碗茶水悠悠閑閑地呷著解悶兒,聽見急促的步伐聲由遠及近,站起身就迎了出來。

果如世子所料,今日真有好戲!

晴空兩眼發亮,沒等喘著粗氣的小廝稟報完整建候府氣勢洶洶“殺”來的那一群詳細人員,就擺了擺手:“快,快去對門兒,立即請大長公主過來,就說世子妃這兒出了變故,要被將軍夫人刁難了。”又隨著那飛奔的小廝奪門而出之後,招手喊來一個侍衛,甩手給了他一枚能出入皇城的腰牌:“快去正陽門,通知灰渡依計行事。”

而這時,一長串與轎也停在了王府二門外,聞訊而來的小謝氏“滿麵驚疑”地迎上,瞧見雙目凜冽一臉肅厲的黃老夫人下了軟轎,拄著鳳頭拐風風火火的氣勢,心中隻覺趁願,話裏卻甚是遲疑:“太夫人怎麽來了?”又將目光往後一望,當見雙目紅腫的江月也被兩個丫鬟摻扶出轎,步伐尚且虛浮,更添了大驚失色,連忙關切:“月兒這是怎麽了?今日不是你回門的日子,怎麽……”

詢問般地看向這時“滿麵悲痛”的虞洲,小謝氏似乎才驚覺三爺三太太與候夫人也一同登門,目瞪口呆地回不過神。

演技真是爐火純青。

虞洲長歎一聲,不無沮喪地喚了一聲“母親”,很是羞愧又滿懷忐忑的模樣。

黃太夫人滿腔悲憤,總算考慮到這是楚王府,並沒有直接興師問罪,強忍了怒火灼灼的語氣,到底還是僵冷著聲調:“老身情知三朝回門日不該如此,可今日發生之事實在讓人難忍……親家夫人莫須多問,這事老身得麵見老王妃一談。”這才發現旖景並沒跟來迎候,冷哼一聲:“親家夫人倒是多禮,我那好外孫女兒怎麽反倒擺起了架子。”

太夫人這時已經篤信了黃江月的一番挑撥,心裏對旖景十分不滿。

候夫人暗暗叫苦,可剛才仁術堂馬大夫的話她也是親耳聽聞,暗忖著七侄女就算再大膽,也不敢空口白牙給旖景栽上這麽一個毒害妯娌的罪名,這時就不敢貿貿然地開口說話,唯期盼著出門前兒那番安排不至落空,建寧候能順利得到她遣人遞去的消息,這事怎麽處置,實在不是她一個內宅女眷做得了主。

就怕因為旖景與江月之間的矛盾,導致候府與衛國公府之間絕裂。

唉,旖景那孩子也是,論是和鎮國將軍一家有什麽利害攸關,也該顧及候府是她外家這一層,怎麽能衝江月下手……

候夫人且在憂心忡忡,三爺卻早忍不住——他並不知今日的事是虞棟一家計較謀劃,且以為女兒真是中了暗算,偏偏三太太在眾目睽睽之下,也沒來及與三爺通個口風——七娘這是在裝病,有意讓請的仁術堂大夫。

憤怒填胸的三爺隨著太夫人的話重重一哼:“她能做出這混帳事,足見長了副狼心狗肺,眼裏哪還把月兒當作表姐,哪還有我這個三舅舅,哪還把母親當作外祖母。”

小謝氏心花怒放——這兒媳婦果然娶得有價值,若換別的門第,未必不會忌憚衛國公府的威勢而選擇息事寧人,偏偏候府是世子妃的外家……就算衛國公府聲威赫赫,候府卻也忍不得自家女兒被人這麽暗算,世子妃呀世子妃,你這蛇蠍毒婦,今日可算做繭自縛、咎由自取!看太夫人與黃三爺這架勢,今日這事必然不會善了,隻要坐實了世子妃的罪名,雖要顧及宗室顏麵不至於逼得虞渢休妻,起碼也能把世子妃送進佛堂禁足,再不濟也能讓家裏那糊塗老太婆看清楚這個長孫媳婦的醜惡嘴臉,今後這楚王府的中饋,再不能由世子妃染指。

虞棟一家早有議定,今日小謝氏當然是讓二門處的門房管事略做了拖延,沒及時把建寧候府諸人“殺到”的消息遞進榮禧堂,為的就是不讓旖景來二門恭迎她的外祖母,以致太夫人更加篤信旖景跋扈狠辣、殘害親族。

一行人浩浩蕩蕩往裏,當到榮禧堂門前,才見驚疑不定的旖景迎了出來。

旖景雖料得黃江月最近幾日要興風作浪,卻真沒想到她會驚動外祖母,到底是三朝回門的喜事,對於新嫁女子而言,也是一生唯有一回,怎料得江月心裏對她的妒恨已經積厚難消,恨不能借著這千載難逢的絕妙機會踩得旖景永世翻不得身,別說三朝回門,隻怕換作親迎禮的日子,也不惜鬧得“日月無光”。

“外祖母怎麽來了?”旖景屈膝行了福禮,隻作懵懂不知,就要摻扶著太夫人往裏,卻遭到冷冷一個推拒。

“勞動不得世子妃。”太夫人說了這一句話,卻是眼圈泛紅,拄著鳳頭檀拐的指掌直顫,終是忍不住悲怒加交的心情,略帶著哽咽:“枉廢我疼你這十多年……”

三太太心裏有鬼,做不出那義正嚴辭的神態,躲開了旖景的目光,隻扶著太夫人往前,三爺卻是一口唾沫“釘”在地上:“母親和這等狼心狗肺的東西多說什麽,今日這事,無論如何也得察個水落石出,讓楚王府給咱們一個交待!”

小謝氏得意洋洋地掃了旖景一眼。

江月垂眸醞釀著“辛酸”,積蓄等會兒“淚如決堤”。

候夫人為難地稱呼了一聲“景兒”,終是搖頭長歎。

虞洲落在最後,神色極為複雜,看向旖景的目光似乎帶著些憐惜與苦澀,自然被旖景漠然置之,卻被跟在旖景身後的夏柯與秋月準確捕捉,一個垂眸,心裏忍不住鄙夷,一個暗暗撇了嘴角,隻覺得胳膊上雞皮疙瘩落了滿滿一袖筒。

老王妃在旖景的提醒下曉得今日這事不尋常,早打發了兩個孫女兒,在正廳裏危坐候客,心裏卻忍不住直犯孤疑,想不通新結的這門姻親今日究竟是因為什麽原因登門。

因為候夫人滿腔悲憤,客套寒喧的過場自然簡略,隻對老王妃見了禮,被請落座後,開門見山地就點了旖景的名:“五丫頭,你可還認我這外祖母!”

旖景原本垂手站在老王妃身側,正看著“弱不經風”的江月被兩個丫鬟摻扶向圈椅裏,一聽這話,隻好上前,不由分說就雙膝著地:“外祖母,景兒不知今日這是出了什麽變故,外祖母又是因何緣故生氣,若是因為景兒的緣故,但憑外祖母教導懲罰。”

太夫人還沒說話,老王妃就先著了急,連忙說道:“景丫頭何需如此,快點起來,大冷的天,仔細地下涼。”又對太夫人說道:“今兒原是阿月回門的日子,親家反而來了王府,想必是出了什麽事故,咱們兩家是姻親,太夫人又是景丫頭的外祖母,有話不妨好好說。”

話音才落,就被三爺接了嘴:“老王妃,今日我們前來,正是要問問世子妃,究竟是因為什麽原因要謀害七娘,送了一份摻著毒藥的見麵禮!”

因為三爺的開門見山,眼見著略有些心軟的太夫人立即又怒火焚胸,一時又覺悲痛難忍,兩眼含淚厲聲質問旖景:“你雖然與七娘不是手足親生,可也是表親姐妹,你母親可是她的嫡親姑姑,血緣至親,打斷骨頭還連著筋,怎能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聯合著外人欺壓七娘也還罷了,竟然做出下毒害人的行為,你說,你到底是因為什麽緣故!”

這後一個指控早在旖景預料,前一個她卻不明所以,這時隻作慌亂,剛想要分辯兩句,哪知卻被老王妃不由分說地一把拉了起來。

“太夫人這是什麽話,景丫頭是你親外孫女兒,她的品性你還信不過?怎能不分青紅皂白就指責問罪。”

小謝氏見老王妃對旖景這般維護,心裏一陣冷笑,卻滿麵驚疑地問道:“太夫人這是怎麽說的……月兒與景兒從前閨閣時就要好,眼下更是親上加親,景兒怎麽會做出那樣的惡行,這裏頭一定有誤會。”

候夫人也勸道:“母親,那大夫雖診出七娘這回並非腸胃不適,突然腹痛也許是中毒,可並不能夠確定,這事還不能定論……”

三爺原本就對長房滿懷怨憤,這時拍案而起:“大嫂,七娘是你嫡親侄女,對你一貫恭順,你做事可得摸著良心,一昧地忌憚權貴置自家人不顧,也逃不過喪盡天良的名聲!還有什麽好問,大夫說得清清楚楚,七娘這回是因為中了慢性之毒,原不會發作如此之快,多虧七娘腸胃天生敏感,才能及時發現!”

這時黃江月也委委屈屈地被丫鬟摻扶了起來,弱不經風地緩緩走到老王妃麵前,跪著哭訴道:“祖母,不是孫媳婦多疑,這兩日飲食都是王府裏廚房安排,經手的丫鬟也是打小侍候著我……再者二郎這兩日與我同飲同食,他卻無礙,眼下婆母掌著中饋,飲食上必不會有任何差池……也就隻有昨日服的那一劑藥……我也不信是長嫂……可這事不能不察,那大夫眼下候在外頭,還請祖母許他進來看看長嫂贈予的補藥……”

黃江月這番哽咽的話還沒說完,卻聽老王妃冷笑道:“荒唐,真是荒唐!我正疑惑著呢,太夫人是景兒親親的外祖母,怎麽就突然有了這般誤會,原來是你在這兒疑神疑鬼,什麽*,外頭一個大夫空口白牙的話也能盡信?月丫頭也太糊塗了些,不信自家人,倒信個外人。”

連旖景也沒想到老王妃能說出這番話來,更別說小謝氏與江月的目瞪口呆,她們千算萬算,獨獨沒算到老王妃竟是這般篤信旖景。

其實這也不是多麽匪夷所思的事,想虞棟夫妻都能將老王妃哄騙得篤信不疑,更何況旖景這段日子是真心孝順,老王妃生性便是如此,盡管在人情世故上多數糊塗,又易輕信人言,可一旦真贏得了她的信任,就不會輕易被旁人動搖。

虞棟之計,第一個謬處就在不該讓江月打前鋒,她到底才剛進門兒,在老王妃的心裏遠不如旖景重要,別看老王妃待江月也是和顏悅色,一旦和旖景衝突起來,老王妃的心必定偏向旖景。

這時三太太也急了,她剛才在馬車裏陪著江月,多少聽女兒說了今日這事的根底,雖想到與旖景作對有些心慌,可也明白事已至此再沒有後路,總算江月篤定那藥裏有毒,隻需落實這點,旖景絕討不得好,不能反被她咬定江月中傷,若是如此,江月今後還哪有立足之地。

忽地哭了一聲:“老王妃,世子妃是您的孫媳婦,月兒同樣也是您的孫媳婦,可不能這般偏心……馬大夫和咱們候府也打了多年交道,月兒從前腸胃不適都靠他診治,再沒比他可信之人。”

三爺也怒道:“王府雖是宗室,也不能這般欺人!七娘才嫁進來幾天,就被人下毒謀害,老王妃怎能不察個清楚明白,今日這事,王府必須得給我們一個交待,否則就算官司打到禦前我也在所不惜,若世子妃送的藥真下了毒,這般狼心狗肺的東西,活該千刀萬剮!”

話音才落,忽聽廳外一聲冷笑:“黃三爺好大的威風,說誰狼心狗肺,又要把誰千刀萬剮,可是欺我蘇家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