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宋嬤嬤起初還認為這個計策甚為粗陋,不過是因為事敗也有夏雲頂著,怎麽也得空出個一等丫鬟的缺兒,這才勉強為之,那麽冬雨對這個計策的期望,從一開始就是信心十足、十拿九穩。

依她所見,張姨娘好歹還算是半個主子,底下丫鬟銀釵做了那樣的事,都被連累得去了莊子,大長公主雖說還賞了銀釵一個葬身之地,不過就是看她已經死了,懶得計較而已,如果銀釵還活著,真不知要落得個怎麽收場了,可見,大長公主極厭惡底下奴婢行為不端,招蜂引蝶。

故而,一旦馬二上門,手裏還拿著春暮親手繡的小衣,又專程避開了五娘不在家的日子,直接就捅到了大長公主跟前兒,好教大長公主大發雷霆,就算五娘想要包庇,也是無可奈何。

祖母可是說了的,這綠卿苑裏丫鬟的晉等,還輪不著五娘作主,櫻桃雖說討好了五娘,到底是個沒有靠山的賤婢,國公夫人哪裏瞧得上眼。

要論身份,綠卿苑還有哪個下人能比得上自己——祖母地位牢固,連國公夫人都不敢怠慢了她,父親也是國公府的總管,櫻桃那賤婢拿什麽和自己爭?

因此,這個下午,眼瞧著櫻桃像沒頭蒼蠅一般急得打轉,冬雨身心愉悅,看到夏雲心神不寧,便拉了她去屋子裏好一番開解:“你放心吧,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可以算成了,等風頭一過,祖母就會在外頭尋人,就說是你的爹娘,這些時日在外頭發了筆小財,有意贖買你出去,太夫人仁慈,定會一口答允,到那時候,你成了自由身,以良人的身份抬進去給我表哥做個良妾,再不受奴婢之苦。”

炎炎夏日,這一番話就像加了碎冰的蜂蜜水,聽得夏雲周身舒泰,意氣風發。

甚至於瞧見櫻桃掀了竹簾子進來,夏雲一改往日沉默寡言的老實脾性,為了哄冬雨開懷,破天荒地竟然開口挑釁:“往日五娘在府裏,櫻桃你都是勤勤懇懇,就差沒把屋子裏活計全攬在身,怎麽今日趁著五娘不在,春暮也去了遠瑛堂,你就開始躲起懶來?大半天裏連人影都不見,可見也是個表裏不一的。”

冬雨心頭熨帖得很,卻還是不願做壞人,連忙扯了一扯夏雲的袖子:“姐姐可別錯怪了櫻桃,她不過擔心春暮姐姐罷了。”

櫻桃受了旖景的囑咐,心裏未免還是有些疑惑,暗自思量:難道小主子是懷疑春暮的事是冬雨搗的鬼,正七上八下呢,聽了這話,不由蹙眉:“我擔心什麽,有什麽好擔心的?冬雨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冬雨微微一怔,夏雲卻沉不住氣了:“自打春暮隨了宋嬤嬤去遠瑛堂,你就心神不寧,又急吼吼地四處打聽,難道不是在擔心,以為我們都是瞎子沒長眼,連這都瞧不出來麽?”

櫻桃看了夏雲兩眼,心想她一貫不是個刁鑽的,怎麽今日竟像變了個人,事出反常必有妖,今日怪事迭出,委實詭異得很,腦子一轉,淡淡說道:“春暮是出了些事,說是有個叫馬二的鬧了上門兒,要贖買了她出去,我家就在府後巷,對這馬二也有些了解,那人就是個登徒子……都是一個院子裏當差的丫鬟,難道我不該替春暮擔憂,反而要興災樂禍才好?”

夏雲心裏本就有鬼,聽了這話就像被蠍子蟄了一下,毛毛躁躁地從炕上直跳了起來,喘著粗氣兒,瞪著眼睛:“你說誰興災樂禍?”

冬雨暗暗叫苦,心裏罵著夏雲真是頭豬,怎麽這般沉不住氣,連忙息事寧人地笑著調和:“夏雲姐姐剛才還抱怨著天熱,果然有幾分焦躁,櫻桃不過隨口一說。”

櫻桃也笑道:“我還說夏雲往日就是個溫吞的性子,今兒竟像變了個人,原來是因為這悶籠一樣的天氣。”眼看著夏雲紅了臉,又笑了一下:“還好五娘回來了,一聽說這事兒,當即就去了遠瑛堂,有她作主,春暮姐姐必定會安然無恙。”

這話更讓夏雲惶惶不安,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如果不是春暮也有那層意思,馬二怎麽會想到要替她贖身,這原本也是件好事。”

櫻桃的笑容便冷了下來:“在夏雲眼裏,隻要能除了這奴婢的身份,怎麽都算是好事吧?”意味深長地掃了一眼冬雨,櫻桃轉身出了屋子。

如果這還看不出,春暮這場禍事是誰在後頭搗鬼,那就真是個睜眼瞎了。

夏雲怔怔地看著櫻桃揚場而去,膝蓋一軟,又重新坐回炕上:“五娘果真要替春暮說情的話……”

冬雨實在恨鐵不成鋼,眼睛裏就帶著絲不耐,斜了夏雲一眼:“論這事如何,隻要姐姐按我說的那般做,都能落到好處,別被那賤婢幾句話就嚇得六神無主。”

可胸有成竹的冬雨,當瞧見五娘與春暮一行,有說有笑地回到綠卿苑時,心頭的那份篤定也“轟”地一聲瓦解了,更別說夏雲……刹那間就白了臉,看著春暮眼神發直。

旖景淡淡看了兩人一眼,笑著對冬雨吩咐:“把院子裏下人都集中在堂前,無論是粗使丫鬟還是婆子,一個也別缺。”

冬雨頓時冷汗濕襟,卻半分不敢猶豫,幹脆應諾了下來,卻在轉身之時,丟給了夏雲一個警告味十足地眼神。

聰慧如她,當能了解,事情有了意外。

櫻桃瞧見春暮雖說眼瞼微腫,額頭略青,可神情卻甚是平靜,隻看著呆呆怔怔的夏雲時,眼光裏帶著幾分難以掩飾的厭惡,便知道五娘已經解決了這件“意外”,春暮定能無恙,而有的人……隻怕是要偷雞不成蝕把米了,不由想起哥哥的話——小主子雖說年幼,卻十分睿智,她既然看得上咱們,咱們也要竭盡所能,論是什麽情況,都要對五娘盡忠,主子定不會虧待了我們,妹妹要謹記,切不能自作聰明陽奉陰諱,做出背主求榮的事。

櫻桃抬眸,看向五娘——豆蔻少女神情淡然,坐在秋月搬出的交椅裏,安安靜靜地等待著下人們齊集,清新秀麗、尚帶稚氣地眉目,看不出喜怒,可那黑白分明的烏眸深處,自然凝聚著一種含而不露的威勢,讓人敬畏。

這也許就是高高在上的貴女,與生俱來的威勢,仿佛能洞悉一切,卻讓櫻桃心安。

對這樣的主子盡忠,才會有光明前途,至此,櫻桃對自己的選擇十分篤定。

冬雨的效率值得稱讚,不過片刻間,就讓院子裏的奴婢齊集,一個不漏,都屏息垂手,靜立在堂前。

旖景毫不吝嗇地給了冬雨一個讚許的眼神,冬雨心中一喜——雖說事情有變,看來小主子並沒有疑她,似乎還對她頗為肯定,這樣就好,也算是達成目的,春暮是去是留並不那麽重要,重要的是五娘的信重。

“春暮,今日發生了何事,你給大家仔細說說吧。”旖景不動聲色,語音婉轉,並無肅意。

春暮福一福身,又上前一步,有條不紊地把在遠瑛堂的經曆一一道來,聽在眾仆婦耳裏,卻無不忐忑惶恐。

這是陷害呀,還是這麽齷齪的手段,已經犯了為奴為婢的大忌!

夏雲聽到後來——大長公主說的那句話——今日有人勾結外人,陷害春暮,保不住來日就有人暗藏禍心,陷害諸位小娘子!

她已經是冷汗淋漓,搖搖欲墜,下意識地用眼光向冬雨求救,當然,接觸到的是陰沉與警告,頓時萬念欲灰,唯有暗地祈求:隻望那張顯家的沒交待了自己……

這當然是個奢望。

春暮說到大長公主明辨是非,已經將張顯家的交給國公夫人發落,並把那馬二送官衙審問,略略一停。

旖景便微笑著接口:“起初我還信以為真,多虧了宋嬤嬤敏銳,發現那張顯家的實在蹊蹺,用話一嚇,她就交待了出來,原來是綠卿苑裏出了刁奴,勾結外人,陷害春暮。”

話音不重,卻已經讓人膽顫心驚,仆婦們發出了一陣小聲地議論,打量著春暮,卻見她隻狠狠盯著夏雲,一時頓悟,各色眼光都集中在麵色蒼白如紙的夏雲臉上。

有人暗疑,夏雲往日那般老實,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有人冷笑,俗話說會咬人的狗不叫,這話真是絕了;有人驚異,不是說宋嬤嬤因為春暮拒絕了親事,心懷惱怒麽,怎麽這次竟然幫了她一把?

冬雨鬆了口氣,暗忖道:難怪五娘對自己那般態度,原來是祖母的功勞,難不成祖母從一開始,就打算要利用夏雲,為自己鋪路?不愧老而彌辣,還是祖母高明。

“夏雲,我往日待你如何,大家都看在眼裏,你究竟為何要用這般陰毒之計,陷我於不義?”春暮再也忍不住了,咬著牙,質問出口。

院子裏頓時寂靜。

夏雲身子一晃,惶然四顧,隻用微弱得有如蚊吟的聲音分辨:“這是何意?我……”

“還想裝糊塗,張顯家的一口咬定是你買通了她,跟馬二商量好這個毒計,我的貼身物什,就是你讓她轉交到馬二手裏。”春暮心底大恨,這一次,若不是五娘回來得及時,自己隻怕真要以死證明清白了。

“夏雲。”旖景這才正眼看著那丫鬟:“你如果覺得冤枉,可願與張顯家的當麵對質?還有那馬二,隻怕這時在官衙,也已經交待了,他與你無冤無仇,甚至都不認識你,應當不會獨獨冤枉了你吧。”

這話就好比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夏雲立即崩潰,癱倒在地:“五娘,奴婢是……”戰戰兢兢地看向冬雨,卻接觸到了兩道淩厲與陰冷的目光,讓夏雲打了一個激靈——事到如今,隻能咬牙認罪,若是把宋嬤嬤祖孫倆說了出去,更是絕了最後的希望。

耳畔又想起冬雨的話:“如果事漏,也不算什麽,國公府何曾出過打殺奴婢的事,最多把你交給人牙子賣了出去,你放心,祖母一定會想辦法,買了你送去寧海。”

事到如今,也隻好如此,橫豎自己也沒想在綠卿苑為奴終身。

夏雲穩了穩神,跪在階下:“奴婢不敢狡辯,這事的確是奴婢所為,但憑五娘懲處。”

旖景歎了一聲,這個丫鬟,看來早已打定了主意,如此也罷。

“你為何要害我?”春暮尚且不甘。

“你我同為一等丫鬟,眼看著你得了五娘歡心,又被太夫人看重,就連宋嬤嬤……也高看你一眼,我不服,也不甘,這才想除了你這個眼中刺。”夏雲咬一咬牙,卻使終不敢與春暮對視。

春暮憐她孤弱,年節下得了假,不忍看著她形隻影單,屢屢邀她回私家;同個屋簷下,這麽多年,春暮從不曾苛待過她;之所以能晉等,也多虧了春暮在五娘麵前美言,在太夫人耳旁提點……可這又如何,為了將來,為了脫離這奴婢的卑賤身份,她還是毫不猶豫就背叛了春暮……誰教她隻是個無依無靠的奴婢,什麽恩義,什麽德品,對她來說本就是奢侈物……人不為己,是要天誅地滅的。

旖景也覺得沒了再問的意義,意味深長地看了夏雲一眼:“你既然都認了,就這樣罷,綠卿苑留不得你,自己去夫人麵前領罪。”

雖是輕描淡寫地一句,卻讓一眾仆婦膽顫心驚!國公府的一等丫鬟,甚至比那不高不低的姨娘還要得臉,尤其是五娘身邊這幾個。她們原本以為,不過是奴婢間的勾心鬥角,就算當罰,也是降等,或者打發去莊子裏,夏雲畢竟也侍候了五娘好些年呀……

可看這情形,五娘卻是要將夏雲按府規處治,一點情麵都不留。

犯了錯的罪奴被交給了人牙子,再想去高門望族享福是不肖想的,樣貌好的,或者被那些暴發戶看中了,買去做個侍婢,像夏雲這樣的,多數會淪落到小門小戶為奴,那樣的門庭,可比不得衛國公府,活計粗重不說,連月錢都不會有,能吃一口飽飯,給你一件蔽體的衣裳就不錯了。

夏雲在綠卿苑裏也算是養尊處優,哪裏能受得了這樣的苦楚?

因此眾人眼看著夏雲舒了口氣,拜了幾拜,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一時都麵麵相覷,忍不住滿肚子訝異起來。

若是換了常人,隻怕寧願死在衛國公府,也不願這麽出去的!

唯有春暮若有所思,忽然看了冬雨一眼,神情十分複雜。

秋霜與秋月目送夏雲離去,也是滿滿地鄙夷。

這一日晚膳,櫻桃依然與幾個一等丫鬟一同留在屋子裏侍候,除了這四人以外,旖景又特意叫上了冬雨。冬雨自是欣喜不禁,端茶遞水忙得不亦樂乎,春暮心裏尤其疑惑,卻也不露聲色,直到旖景吃完了飯,撤了膳桌,冬雨又陪著花言巧語了一番,哄得旖景喜笑顏開,先讓春暮幾個下去填肚子,單留了冬雨一個說了好一陣話,直到春暮幾個回來,才依依不舍地放了冬雨去吃飯。

秋月見沒了“閑人”,忍不住說起今日的事,痛罵夏雲忘恩負義。

“春暮,你怎麽想?”旖景問道。

春暮微微一怔:“夏雲不是個心窄的人。”

她的心非但不窄,還十分地大。

“姐姐你可是親耳所聞,難道還可憐著她?”秋霜十分疑惑。

春暮苦笑:“你們想想,夏雲若真是出於妒嫉我,又何需等到這時才行那陷害之事?再說今天,她一句哀求的話都沒有,顯然有了退路。”

秋月腦子轉得快些,不由冷笑:“必是宋嬤嬤,還記恨著姐姐你拒絕了她的提親,夏雲想來是得了她的保證,趕著出去與官家子為妻呢。”

櫻桃搖了搖頭:“宋嬤嬤是個狠人,夏雲這一去,可算是把自己送入了虎穴狼窩。”

秋霜也明白了過來,有些黯然:“也是她自己選擇的,怨不著旁人。”

“五娘,您一定早看穿了宋嬤嬤才是幕後主使,為何卻要對冬雨……”春暮忍不住問道。

櫻桃卻接口:“宋嬤嬤陰毒得很,她針對春暮,隻怕目的沒表麵這麽簡單,五娘應該是想給冬雨一線希望,看她們究竟要玩什麽花樣吧。”

旖景讚許地點了點頭:“正是如此,依宋嬤嬤的地位,冬雨原本不用為奴為婢,偏偏就進來侍候了,還楚心積慮地討好我,想得我歡心,我實在是不解得很,既然她上趕著獻媚,我也不能絕了她的殷切不是?不過這些事,你們心知肚明就好,別與人說道。”

四個丫鬟齊齊稱喏。

“你們是我身邊最得用的,想來都成了冬雨的絆腳石,今後可得萬分謹慎,莫讓她們再抓住了什麽把柄。”旖景又說:“經過今日之事,宋嬤嬤就算不甘,想來也會收斂著些,近期應當不會再有什麽行動,我今日當眾發落了夏雲,也是要給其他人提個醒,今後這院子裏,若有人再存了花花心思,可得掂量一番了。”

“五娘放心,經此一事,奴婢必然會處處留意,尤其是那個冬雨……”秋月連忙說道,一陣盤算,要怎麽發展幾個忠心的小佃作,盯著冬雨的一言一行。

旖景笑而不語。

夏雲已走,一等丫鬟有了空缺,今日她有心對冬雨示好,就是為了迷惑宋嬤嬤祖孫,讓兩人心中保留幻想。

宋嬤嬤定會以為冬雨晉等十拿九穩,原本丫鬟的等級高低,與受不受信重沒有絲毫關係,旖景也不在乎,可她就是不願讓宋嬤嬤這般順心。

給個巴掌,再喂顆甜棗,讓人失望之餘,又心懷憧憬的事兒……不怕多為。

旖景心裏長著尖角的小生靈,一陣張牙舞爪,摁捺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