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罷,魏淵因興致極高,酒飲得多了,率先謝了請,由兩個丫鬟扶著回他的竹舍歇息,大長公主也稱乏,讓玲瓏等丫鬟侍候著,就近去扶風堂的廂房裏小憩,黃氏手上還有許多瑣事,無瑕多坐,叮囑了旖辰招待好安慧姐妹,蘇荇陪著世子兄弟盡興,也離開了,沒了長輩在場,又見郎君們去了鏡池邊的紅亭飲茶,幾位小娘子漸漸原形畢露。

安慧與三娘冷嘲熱諷不斷,二娘十分熟練地在一旁見縫插針地挑撥,四娘獨自歪坐著,看水中的錦鯉,安然與安瑾遠遠離了安慧,免得她找自己晦氣,旖景、旖辰與八娘坐在一處,三姐妹品著茶,談笑風生。

六娘拿著卷書,自找了一個無人處“苦讀”。

旖景留意到,仿佛是玲瓏去了亭子裏,叫了虞渢跟她離開。

是祖母的吩咐?有什麽話,要避了眾人與虞渢交待?

旖景的心思,就漸漸不在水榭之中了。

不過多久,蘇荇也起身告辭,看著是回了鬆濤園去。

神情陰鬱的虞湘,跟著虞洲過來,粗聲粗氣地問安慧姐妹:“我要回府,你們幾個要不要一同回去?”

安慧正與三娘比誰的口舌利害,見占不著什麽便宜,也有些興致缺缺,根本不問安然與安瑾的意見,就一口應諾:“跟這些言辭乏味的人,實在沒什麽意思,咱們回去吧。”一錘定音。

虞洲顯然沒有回去的意思,不由分說地坐在旖景身旁:“前些時候見了同濟大師,又學了一局殘棋,五妹妹有沒有興趣,與我對弈?”

旖景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頭,正想開口拒絕,卻聽八娘迫不及待地說:“果真?洲哥哥,快些擺來。”又滿是期待地盯著旖景。

這一次,旖景沒有錯過八娘亮晶晶的目光。

因著目睹銀釵之死,八娘一直心有鬱結,有多久不見她這般喜笑開顏?

打量著八娘嫣紅的雙靨,旖景心裏一沉。

與妒嫉無幹,她是不想眼看著八娘陷入虞洲的溫柔陷井。

虞洲已經張羅著讓丫鬟們擺棋。

旖辰見客人大多已經告辭,這虞二郎又是常客,與旖景曆來親近,完全不用自己招待,便對旖景說道:“這些時日母親教著我看帳,有些事情,還沒有弄清晰,妹妹們自當盡興,我就先回芝蘭軒去了。”

二娘與三娘不喜棋藝,自然沒有興趣,也跟著長姐離開。

那邊四娘見擺開了棋局,拉著六娘一同來看。

旖景隻好把心神收回,與虞洲對弈。

黑白縱橫之間,少年與少女相對而坐,朱衣紅袖,構成了水邊榭中,一副怡然美好的畫麵。

可是旖景卻沒有耐心與虞洲你來我往、試探布局,她心裏有事,手中盡是殺著,不過一柱香的時間,就逼得虞洲棄子投降。

六娘滿是鄙視地掃了一眼虞洲,隻讚旖景:“五姐厲害。”便幹脆又坐在遠處,看自己的書去了。

八娘見虞洲甚為沮喪,連忙安慰:“洲哥哥的棋藝也是厲害的,上午我與他對弈三局,結果三局盡輸。”

虞洲方才覺得熨帖了一些,又要與旖景再下一局。

“還是八妹妹來吧,你今日輸了三局,難道不想扳回?”見八娘躍躍欲試,旖景幹脆順水推舟,暗忖八娘年齡還小,將來還有許多機會讓她看清虞洲的真麵目,大可不必急在一時,再說……就算自己不讓她與虞洲來往,她也未必會聽。

好像從前,如果有人說虞洲的壞話,自己也不會入耳。

總之要讓八娘清醒,還得徐徐圖之,不能野蠻武斷。

旖景離了席,先旁觀了一會兒,見眾人的注意力都已經不在自己身上,才離開了水榭。

“祖母在廂房裏頭?”小聲地問秋月。

早先,旖景就讓秋月落實祖母的去向。

“是的,不過玲瓏姐姐帶著兩個丫鬟守在外頭,不讓旁人接近。”

看來,祖母果然是與虞渢在談什麽重要的事情。

旖景很是好奇,心裏頭就像關著十隻八隻的野貓,上竄下跳地鬧得她不得安寧,幹脆把牙一咬:“我從鏡池邊上繞去後頭,你守在池邊,若見有人來了,提醒我一聲兒。”

五娘這是要……親自偷聽?秋月瞪大了眼睛,滿麵地不敢置信,她可從不覺得,五娘是個好奇之人,難道是……想到楚王世子的風度,秋月不由得咪了咪眼睛,對了對了,一定是五娘欽佩著世子的才華,這才好奇他與太夫人的談話。

要說,以前也覺得虞二郎英朗俊俏,可是與世子一比……

一個好比雲中仙人,一個就是凡夫俗子。

秋月便覺得五娘的行為也不是那麽地難以理解了。

要從鏡池邊的花圃繞去廂房後,必須得踩著軟泥,穿過蕉從蘺芭,路線很有些曲折,旖景提著裙子盡管小翼翼,卻還是讓薔薇刺勾住了裙裾,險些摔倒,好不容易,才到了廂房後。

廂房軒窗大敞,旖景隻得佝著腰,才能保證聽清屋子裏的言談,又不至於被人發現。

聽牆角,果然是個形象盡失的活兒。

秋月遠遠瞧著自家儀態端方的主子像個小狗一般地匍匐窗下,忍不住笑出了聲兒。

看來五娘對楚王世子的欽佩,可真是到了讓人望而生畏的高度了。

旖景屏著呼息,果然聽見了大長公主與虞渢的交談。

“你父親,想來也找你談過了吧。”

廂房裏,大長公主並沒有什麽困倦的神情,端坐在羅汗床上,看著一旁正襟危坐的世子,神情甚是嚴肅。

虞渢微微一笑:“昨日,渢才知父王已經把真相都告訴了姑祖母。”

“這麽說來,你的身子果然已經無恙?”

什麽!窗外的旖景驚詫得幾乎喊了出聲兒。

世子身子已經無恙?這是說……他體內的毒,已經解了?

“隱瞞了姑祖母這麽些年,渢實在慚愧。”虞渢說完,起身,深深一揖:“姑祖母曆來心疼我,為了尋得良醫,這些年也是廢盡心思,渢實在不該隱瞞您。”

大長公主歎了一聲:“我知道你這麽做也是不得已,我不怪你……可當年的事……”

“當年多位名醫會診,好不容易才從鬼門關救回了我這條性命,可是因為無法根除體內劇毒,都道我活不及冠,也是事實。”虞渢一揖後,又重新落坐:“多得上蒼眷顧,佛國寺同濟大師識得一隱世神醫,名喚清穀,由大師引薦,八歲時,渢體內劇毒已解,可大師觀渢之命數,少年多舛,或有血光之災,唯有稱疾,方能避禍,因此,父王才隱瞞了這事,就連太後與聖上,都是最近才知實情。”

大長公主微微斂眉:“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連你的親祖母,也照樣蒙在鼓裏?”

虞渢搖了搖頭:“渢再不敢瞞,這不過是其中一個原因。”

旖景聽得心潮起伏,她萬萬不曾料到,原來早在八年前,清穀就已經出現,並且治愈了虞渢之“疾”,難怪他這一世,不曾纏綿病榻,得以少年揚名。

卻聽虞渢又說:“還有一因,當年母妃與我遭人毒害,那時年歲還小,許多事我也不知究竟,可隨著年歲漸長,病痛漸消,想到母妃的屈死,渢心意難平,輾轉思量,發現其中蹊蹺處甚多,那江姨娘不過區區侍妾,卻能有連太醫都無法發現的毒藥,實在匪夷所思,還有江姨娘之所以心懷怨恨,皆因以為是母妃害她難產,可母妃心性善良,又豈是那狠毒之人?因此渢不由揣測,這事背後,或許有人挑唆生事,利用了江姨娘。”

旖景不由點頭,的確如此,今早聽虞洲說起舊事,自己也有這般疑惑,想不到楚王世子也早就生疑。

“可是當年牽涉的人都已經喪命,實在查不到什麽實據,但父王聽說了我心裏疑惑,卻有了疑心之人。”

大長公主眉心緊蹙,眼睛裏的神情就十分淩厲了,顯然,楚王已經告訴了她,那可疑之人。

“父王與母妃情深意重,隻要母妃薨逝,而我又是那般羸弱,無論是出於對母妃的懷念,還是對我的保護,父王都不會再娶,但這些事,旁人未必洞悉,能看清這一點的,也隻有家中之人。”虞渢微微一笑,淺淡的笑意裏,帶著疏漠與傷感:“姑祖母是知道那些舊事的,二叔心中不平,也是事出有因。”

大長公主不由得揉了揉眉心:“可這些都隻是推測,事關皇族,不可輕率。”

“是。”虞渢並沒有激憤,依然雲淡風清:“正因為尋不到實據,父王與渢隻是隱忍與戒備,連祖母也瞞著,姑祖母也知道,祖母純善,視二叔為親出,更不曾對二嬸設防,在沒有實據的情況下,她老人家絕不會相信二叔夫婦有虎狼之心……父王隱瞞我早已痊愈之事,也是想過幾年安穩的日子,不至讓心懷惡意之人,再對我動手;可是自從渢回到京都,二叔與二嬸卻已經耐不住了,就算明知我是‘將死之人’,他們也不願掉以輕心,這才說服了祖母,要讓渢迎娶鎮國公府謝氏三娘,好在死前留下血脈,父王也是擔心二叔他們別有圖謀,又說服不了祖母,左右為難,因此才瞞著我,求姑祖母援手。”

“你們父子心懷防備,當然是不願娶謝氏三娘,可是……”大長公主微挑了眉,牢牢看緊虞渢:“你真願意求娶辰丫頭為妻?”

什麽!旖景再一次險些驚呼出聲,這是什麽情況?楚王世子他……要與長姐……今日還真是奇妙的一天,她才看出了妹妹對前世的仇人心懷仰幕,又驚聞前世的夫君竟欲求娶她的長姐!

如果長姐嫁給虞渢……也就改變了前世的淒涼命運,世子溫和重情,的確是個良配。

但為什麽她的心,卻跳得這麽慌亂,那些酸澀未明的情緒,遏製得呼吸艱難?

“父王認為,渢的妻室必須是可信之人,而姑祖母曆來疼愛著我,辰妹妹絕不會加害於渢,可楚王府裏,四處是陷井陰謀,成為渢的妻室,實在不算幸事,因此,渢不願讓辰妹妹犯險。”

大長公主似乎沒想到虞渢會直言拒絕,再度挑眉。

其實那日聽了楚王的話,大長公主也覺得這是一門上佳的姻緣,虞渢才德兼俱,是少年俊傑之中的翹楚,既然舊毒已解,更是不消擔心他會早夭,可旖辰的性情……端方有餘,機變不足,如果真如楚王與世子所料,鎮國將軍深懷虎狼之心,也不知旖辰是否能夠應付。

今日之所以與虞渢坦言,大長公主也是想了解虞渢的心意,雖說這時婚姻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心疼自家骨肉的長輩們,也都願意征詢小輩們的意願,虞渢是大長公主眼看著長大的,他的品性,大長公主信得過,隻要他果真有心,大長公主也願意將旖辰托付給他。

沒想到,他卻拒絕了。

“姑祖母對我的關心與疼愛,渢一直銘記於心,正因如此,渢才萬萬不該連累了辰妹妹,做那忘恩負義之人。”虞渢說到這裏,又是話音一轉:“眼下朝廷,金相與秦相之爭已如水火,聖上有心改製,扭轉這般局麵。衛國公手掌京都禁衛所,位高權重,聖上必然會爭取他的全力支持。”

不過略略一點,並沒有把話說穿。

可大長公主已經明白了虞渢的顧慮。

不提高祖皇帝,太宗帝對老國公蘇庭也是全心信任,畢竟當年四子奪嫡,太宗帝能最終勝出,離不開妹婿蘇庭的全力支持,太宗帝登基之初,在東宮人選上也頗有猶豫——貴妃金氏產下的庶長子,一度極得聖心,也多得蘇庭與先楚王屢屢進言,稱若是立長,未免又會造成諸子爭功,唯有立嫡,方才名正言順。

可以說當今聖上能順利繼位,也離不開蘇庭的支持,故而老國公在世時,天家對蘇氏一族的忠心並不懷疑。

隻是眼下,衛國公蘇軼雖得信重,可到底是隔了一層,聖上未必對蘇軼就如表麵上那般全心信任。

聖上改製,必引起朝中震蕩,位高權重的衛國公的立場,一時舉足輕重,要保證蘇氏的忠心,聯姻是最直接與簡單的辦法。

虞渢是洞悉了聖心,才不願插足其中。

聖上有需,蘇氏一族自然應當盡忠,讓嫡長女嫁入天家,就是對聖上表明立場。

外頭匍匐著的旖景,聽到這裏,一番思量下來,也明白了其中關健。

心裏一鬆,跟著又是一緊。

如果是這樣,長姐嫁入天家的命運,是無法扭轉了。

可是至少不能是三皇子……

忽然又聽祖母一聲歎息:“你的心思,我明白了,難得你小小年紀,就能為聖上分憂,也不枉太後與聖上疼你一場,不過,你祖母那邊……”

對於這個二嫂,大長公主很是了解,雖良善大度,卻不能明辨是非,在許多事情上,也是糊塗得緊,偏偏還有幾分固執,一旦拿定了主意,多少人都勸不住,否則楚王與世子,也不至於這般為難。

眼下老王妃隻以為世子活不及冠,著急著要讓他早早成婚,好留下一條血脈,虞渢雖說身份尊貴、早有才名,可頂著短壽的名聲,高門望族必不願將寶貝嫡女嫁給這麽一個注定要早夭的王孫。

老王妃與將軍夫人都是出自鎮國公府謝家的女兒,想著兩府本有兩代姻緣,因著情份,謝家也願意嫁個庶女來,且不說鎮國將軍夫婦是否如楚王父子推測那般歹毒,單憑著世子劇毒已解,以他的身份與才華,那謝氏三娘一個庶女,又怎麽會是良配?

別說楚王與世子不願,知道隱情後的大長公主,也覺得這門婚事萬萬不可。

虞渢淡然一笑:“祖母之所以被二嬸說服,不過是以為渢命不久矣,但隻要這時我有痊愈的希望,對於婚事,是萬萬不會這般輕率的。”

“這麽說,你是打算要痊愈了?”大長公主若有所思。

“當初父王答應過清穀先生,在合適的時機,助他入太醫院,當今聖上氣喘漸重,太醫們雖盡心診治,見效甚微,這時,的確是清穀先生入仕的時機,神醫既出,渢的‘惡疾’也該是痊愈的時候了。”虞渢又道:“不久之後,太後就會稱疾,由聖上下旨於民間遍尋良醫,清穀先生這時正在瓊州。”

大長公主微微一怔:“你的意思是……”

“是,渢希望三叔能舉薦先生。”

虞渢口裏的三叔,是指大長公主的幼子蘇轢,眼下,他正在瓊州任知州。

大長公主沉吟片刻,慨然一笑:“好,我就承你一情。”

虞渢連忙起身,又是深深一揖:“姑祖母言重了,是父王與渢,都要感懷您的信任。”

顯然,太後稱“疾”不過是表像,遍尋良醫,其實是為了聖上之疾,龍體安康與否,關係到國政安定,是極端重要又隱秘的大事,天子即使有疾,也不能廣而告之,所知者,也不過兩三親信,故而,隻要清穀入宮,太後定能“痊愈”,做為妙手回春的清穀,定當揚名天下,而舉薦之人,也有了大大的功勞。

可是蘇轢果真需要這個功勞?

他還未至而立,就已經身任從五品知州,隻要任期一滿,入主六部並非難事,反而,這舉薦良醫之事,未必沒有風險,畢竟清穀能否緩解聖上的病情,實在是說不準。

氣喘之症,無從根治,清穀最多也隻能做到緩解聖上的病情。

大長公主應承讓兒子舉薦一個名聲不顯,又不知根底的醫者入宮,實在是基於對楚王與世子的信任。

虞渢的謝意,實在也是出自心底,並非客套。

大長公主扶起虞渢,眼睛裏的肅然與淩厲再也不見,唯有慈愛與欣賞:“你的‘惡疾’一旦有了治愈的機會,風聲一傳開,若果有那些心懷惡意之人,必定會再為那陰毒之事,你果真有了萬全的把握?”

“雖說事隔多年,可一想到屈死的母妃,渢心如刀絞,身為人子,殺母之仇,如何敢忘?當年的事已經難以明查,可他若再動歹心,不怕不露出把柄,再說我本無疾,這事情能瞞一時,也瞞不過一世,逃避不得,渢不怕直麵。”擲地有聲,虞渢纖長的眼角,略含濕意間,寫滿堅定。

他要以己身作餌,無論新仇舊恨,親手做個了結。

午後炙烈的陽光,從遙遠的蒼穹,劍氣一般,落在少年微微有些單薄的肩上,溫和寧靜的墨眸,迎著金陽,眸底的暗潮洶湧,沉沉卷襲,隱隱呼嘯。

那窗下,因著匍匐,已經膝腰酸軟的少女,這時低著頭,唇角一牽。

這一世,我定會助你。

也是,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