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在遠瑛堂門外,又遇到了虞洲。
“長兄,我是來與姑祖母辭別。”虞洲率先解釋,言下之意,並非來見旖景,當然,眼下他便是想見,也見不著了。
虞渢當然曉得虞洲仍不死心,還存著饒幸能與旖景碰麵的念頭,否則西山衛便在京郊,頂多三十裏,便是下了值,閑馬回城也隻需半個時辰,犯得著特意來辭?當然不拆穿,略微頷首,擦肩而過。
虞洲自是不甘,想到方才好不容易將話題繞到旖景身上,大長公主卻不搭腔,顯然這時已有“避嫌”的態度,他也不敢貿然去綠卿苑拜訪,唯有憤憤不平地悶頭往外,隻那腳步,到底還是繞去了曾經頻頻來往之地,看著朱牆之內的參天碧竹,好一陣慨歎。
終是轉身,才入假石園,便聞幾聲輕喚。
石上薄覆積雪,一角粉裙半隱,探出丫鬟嬌俏的麵容,眉心一顆朱砂。
虞洲眼前一亮,四顧無人,急步繞去了石後。
卻說大長公主,才敷衍了虞洲一番,見他無精打彩而去,眉心正斂得緊肅,又聽玲瓏通稟,世子求見,方才展顏,不待虞渢行禮,便招招手讓他坐在身邊兒:“渢兒回來了?”卻隻是笑,並不問來意。
虞渢倒也一本正經,說起來意。
原來,當日闌珊處麵聖,聽聞旖景“三心二意”那一番話,虞渢請旨,卻是讓聖上恩準,聯合順天府尹察明青緞殺人一案,固然是因為心中鬱集,有一層寄心公務的用意,暫時離了京都靜心,也委實覺得此案應當重視,久久不破,還會有百姓喪命。
當日他在湘州,被軟禁都司府的一段時間,閑來無事,理了理這案子脈絡,越發覺得香河鄭村裏長所疑頗有道理——除了京都這起,其餘三起都在香河附近縣郊,那麽二十餘年前那個神秘死者,極有可能便是第一個被害人。
“姑祖母,凶手頗為狡詐,前頭幾起案件並沒留下絲毫線索,唯有宋嬤嬤這起,甚多蹊蹺,凶手甚至不顧宋嬤嬤身懷武藝,就貿然動手,還有,何故將具屍體掛在宋嬤嬤門前?我倒是覺得,這凶手是故意驚醒宋嬤嬤,為的不是殺人,是讓她發現門外屍首。”虞渢說道。
大長公主隻覺得滿頭霧水。
“或者宋嬤嬤與這凶手相識?”虞渢又問。
大長公主搖頭:“阿宋說她並不識得凶手。”
“那,宋嬤嬤有無可能說謊?”
公主大訝:“渢兒是否覺得,阿宋與命案有關?”
虞渢輕歎:“我也拿不準,但蹊蹺處甚多,不知姑祖母可能開解一二……”
大長公主苦笑:“連你都不明所以,我怎麽有那本事……”忽而醒悟過來,瞪了虞渢一眼:“莫非渢兒想請教的另有他人?”
虞渢輕輕一咳,垂眸:“是想聽聽五妹妹的見解,委實這事,渢既已請旨,便不能半途而廢,隻是眼下,當真沒有線索……五妹妹*,又與宋嬤嬤相識,或能開解一二。”
不過是借口罷了!大長公主哭笑不得,靜默了好一陣子,方才揮了揮手:“景丫頭在綠卿苑。”
這便是默許了,虞渢心滿意足,起身一揖,告辭的話還不及出口。
“到底不合禮數,別太張揚。”大長公主無奈,便叫玲瓏:“先去一趟,囑咐景丫頭打開側門。”
虞渢便跟著玲瓏,行走的是遠瑛堂後北廊,經過了通幽庭,當即轉角處一個朱漆拱月門,玲瓏抿著嘴笑,示意“世子稍候”,繼續轉過遊廊向南。
又說旖景,正將幾個丫鬟中,頭發最長最厚的夏柯摁在鏡前,不由分說地拆了發髻,手執玉梳在她頭上擺弄。
春暮幾個一臉好奇地佇在旁邊,銅鏡裏夏柯滿麵不自在,碎碎叨叨:“奴婢哪裏敢讓五娘梳發,五娘您就行行好,放過奴婢吧。”
旖景一本正經:“別動,否則扯斷你的頭發,可怨不得我。”
一番忙碌,卻是給夏柯梳成了一個男子的發髻。
扳過肩頭一看,旖景滿臉沮喪:“歪了。”
秋月卻先領悟了,笑著說道:“五娘這是在準備呢,以後怕是要替世子親手梳髻了。”
春暮與秋霜盡都抿著嘴笑,見旖景又要重梳,這才開始指導。
這回總算大功告成,替夏柯梳了個工整的發髻,旖景一時心血**,便將自己早些時候出行的男裝尋摸了出來,讓夏柯換上,一堆女孩兒正不亦樂乎,玲瓏卻挑了簾子進來,恍眼一看,瞧見閨房裏怎麽有個男子正與五娘拉拉扯扯,嚇了一跳,待認出是夏柯,方才鬆了口氣,撫著胸口說道:“夏柯這麽一打扮,倒有幾分翩翩風度。”
丫鬟們一見玲瓏,都笑著上前見禮,旖景也忙讓奉茶。
玲瓏挽住了春暮,這才說道:“世子正在側門呢,說是有什麽疑難,想要請教五娘,太夫人已經允許了,隻五娘到底是在待嫁,太夫人說別太張揚。”
旖景聞言,一時又忘了要“嬌羞”一番,果斷囑咐了春暮陪著玲瓏說話,又讓秋月找來手爐,自己捧了,便穿過後苑往側門去,夏柯下意識跟了幾步,才醒悟過來自己這身打扮不宜“待客”,忙讓秋霜跟著。
後苑裏草葉染霜,風過便有冷意。
旖景生怕天冷,虞渢站久了受涼,步子便甚是急切,才見秋月拉開了門,男子含笑而入,先是一把將手爐塞了過去,四目一顧,瞧見西側有間賞雪的晴廬,合上窗扇置上炭盆便充暖閣,便引了虞渢往裏頭坐,不消她吩咐,秋月轉身就讓人捧來了炭盆,秋霜也呈上了茶點。
虞渢低頭一看,見是他慣常愛用的梅香酥,雙眼便是一亮,眉間如沐春風。
“渢哥哥嚐嚐,原本是楊嬤嬤讓我學兩道甜點,可巧今日才做的。”旖景甚是期待,雙目炯炯有神。
那一世,她從不曾關注過他的喜好,這一世,定要做個合格的妻子。
虞渢拈起一枚,細細品嚐。
輕酥可口,少甜濃香,正合口味。
她很細心,應是打聽到他不喜太甜的糕點,也不喜軟糯粘牙。
卻微一蹙眉。
“怎麽?味道不對?”旖景立即緊張了,拈起一枚細品,她也不喜甜食,但這口味的確輕淡,也沒有異味呀?
抬眸,卻見虞渢握唇掩笑,這才知道受了作弄,咳了兩聲:“渢哥哥若是不喜,這便換上鳳梨酥如何?”
促狹!晴空一定告訴了她,自己最是不愛鳳梨酥的甜膩。
旖景才托起琉璃碗,連手掌卻被虞渢握住了,飛速地一個展眼,瞧見秋月與秋霜不約而同地“麵壁”,麵頰不由一燙,還不及嬌嗔,虞渢卻已經鬆手,隻“奪”過梅香酥:“我可什麽都沒說,五妹妹多想了。”
“渢哥哥這是從郊縣回來?”垂眸處,見他指尖輕輕撫過手爐外頭套著的蝶繡錦套,不知為何,兩頰更是發燙,旖景又從眼角“偷窺”兩個丫鬟——死丫頭,對著牆壁笑什麽笑!
“恩,今日才剛回京。”虞渢頗帶玩味的目光,打量著旖景雙靨微紅,一直蔓延入鬢,唇角笑意更濃:“案子的事,也許還得與五妹妹商議,將來多有打擾。”——我會常來,你可介意?
兩個丫鬟肩膀直抖,倔強地盯著牆壁,堅持寸步不離。
太夫人可是囑咐了,非常時候,可不能再讓五娘與世子私會,不是她們不識趣,委實得盡職盡責。
“但有助益,必不敢拒。”——想來就來吧,委實我也掛念得很。
當著兩個丫鬟的麵,兩人依然“暗通款曲”。
“未知渢哥哥可有發現?”旖景又問。
“並無太多發現,一應案情,皆為案錄所記,不過鄭村那個神秘婦人,經過走訪,倒是有一二線索。”
“哦?”旖景立即關注。
“賃她屋舍居住的屋主,稱婦人應已產子,但孩子並未帶在身邊,估計是托給了旁人照顧。”虞渢說道:“原本屋主當年產子不久,*不足,而那婦人卻有母乳,聽屋主提說這事,主動援手,不過後來旁人薦了個乳母,屋主才婉拒了,為此問起婦人之嬰兒,婦人隻說托給了親戚照管。”
旖景略微蹙眉:“如此,尚有孩子嗷嗷待哺,那婦人何故遠走他鄉?更沒有自殺的動機。”
“當年那仵作也不甚盡職,曾有一起案件,死者被人打暈沉塘,而那仵作驗看卻說失足落水,後來出了個目擊者,才讓真凶落網。”虞渢又說:“就眼前證據來看,那婦人究竟是遇害,還是自盡,委實難斷。”
“宋嬤嬤呢?可曾與香河縣人有過來往?”旖景又問。
“表麵來看,並沒有來往。”虞渢搖了搖頭:“此案想要告破,大不容易。”
旖景也未免擔憂:“若是如此,渢哥哥暫時無法複命了。”
虞渢卻說:“當日請旨,還有另一層原因,金逆落網,其黨羽當然要經過清理,朝中許多要職皆要換任,尤其大理寺卿與刑部尚書,這兩人雖未參加謀逆,卻沒少行枉法之事,聖上必不能容。”
便是南浙鄭乃寧一案,這兩人多有違瞞之舉,金榕中這個靠山一倒,聖上一定會衝兩個最高司法長官動手。
“隻誰能繼任,聖上還在猶豫,順天府尹陸澤,據說為人忠直,究竟如何還得細看。”虞渢又說。
旖景微微頷首:“如此,渢哥哥是想借著青緞殺人一案,考察陸府尹是否可信。”
“我這次歸來,還聽說一事甚急。”虞渢蹙眉:“聖上對金逆已有處斷,金氏滅族,隻秦相為了斬草除根,連金七郎也不想放過。”
旖景又是一怔,金七郎如何她不關注,隻七郎之妻肖蔓,卻是閨閣好友,旖景當然不希望肖蔓被牽涉在內:“金七早被金家驅逐,連族譜都已除名,再有其母,更是自請下堂,與金家徹底了斷,眼下金七郎又無職無權,若是連這也不能放過……”
“我便知道五妹妹會心軟。”虞渢輕輕一笑:“肖氏沒來尋過五妹妹?”
“並未。”旖景輕歎:“想來金逆一事關係重大,以阿蔓之性情,是不想給我添麻煩,不過這事,渢哥哥若是插手,可會……”
“我與金七郎曾有交情,雖當時是為了拆毀金韓兩家聯姻,不過結交下來,對他卻也沒有惡感,這事隻要秦相罷手,聖上那頭卻也好說,五妹妹不需擔憂。”虞渢胸有成竹:“秦相那邊,得托表叔轉寰幾句。”
言中表叔,當然是指的衛國公,旖景會意:“我會與父親說說。”
“可稱肖參議原本也與金氏交惡,秦相隻要通融,肖家必會承情。”虞渢又說。
旖景當然心領神會,眼下金氏已敗,勳貴盡都視國公府為靠,秦家眼下還與自家有姻親關係,這點子麵子還是要照顧的,再者,放過一個無官無職的金七郎,能使肖家欠一人情,於秦相而言,也是有利無弊。
正事說完,茶點告磬,虞渢雖心中不舍,且隻好告辭,旖景依然送去側門,秋月與秋霜執著地遠遠跟著身後。
虞渢無奈,站在門前,輕聲一歎:“五妹妹留步。”
見旖景似乎也是不舍,心中又是一陷:“待有進展,我會再來商議,五妹妹若有什麽想法,也可遣人知會。”
半響,才聽見輕輕“恩”了一聲。
虞渢又歎:“便就告辭。”
旖景留在門內目送,當見他的身影沒入廊廡盡頭,才一轉身。
秋月不懷好意:“那手爐……世子忘了歸還。”
旖景登即欣喜:“改日讓三順去提醒一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