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雪勢更急。

廊廡上,旖景徘徊多時,終於才見虛掩的門扇“吱呀”一聲敞開,燈燭光影傾瀉而出。

灰渡正欲拉緊房門,卻見旖景仍在門外,略微愣怔。

“世子如何?”旖景放低了聲。

“已經睡了。”灰渡頗有些局促,似乎是擔心世子早前有些生硬的態度讓旖景誤解,想要解釋幾句,但委實不善言辭,終於隻是摸了摸鼻梁淺咳一聲,這時無比懷念起晴空來。

“我去看看他。”旖景卻說。

灰渡立即推開房門,目送著旖景輕踏步伐往裏,方又虛掩,轉身趴在柵欄上,看外頭黑沉沉的一片天地,感慨一聲:“雪景真美。”

床邊一盞青紗燈,光影黝暗,帳幔半掩處,枕上男子安然入睡,發髻已經散開,漆亮柔順的黑發垂於衾褥,半掩輪廓分明的麵頰。

旖景悄悄地跪坐床沿,看他眉色如山溫和淡雅,眼角舒長,修挺的鼻梁上依稀仍有薄汗,氣息卻平緩寧靜了下來。

輕觸掌心,那炙燙的溫度已經減緩。

光影柔和下,兩靨潮紅已散,膚色依然如玉。

終是輕籲了口氣。

感謝上蒼,讓你歸來。

眼角淚意漫起,纖纖玉指,與他修頎的指節交握。

唯願從此攜手,再不分離,便是“悔恨”二字應會纏繞一生,我還是要,在你身邊。

——

各自一夜安眠。

便是旖景,竟然也擺脫了“擇席”的困擾,自從與虞渢並州辭別之後,睡了一個闊別數月的好覺,當醒來時,窗外已是一片銀裝素裹,飛雪卻已暫歇。

梳洗之後,正欲去尋虞渢,門扉已被叩響。

才一拉開門扇,便見他唇角含笑。

身後跟著的隨叢,捧著一個托盤,兩碗熱粥,幾碟糕點。

待用了早膳,虞渢總算是提起了昨日不及細談的話題:“當日闌珊處麵聖之時,你當真隻是因為擔心聖上下旨賜婚,才說的那番話?”

旖景立即恭肅了態度,重重頷首:“因我之故,讓事情徒生波折,雖三殿下於我有救命之恩,我心懷感激……可我從不曾想過負誓,的確不懷二心。”

虞渢卻斂了笑容:“若僅因為此,你大可實言相告,稱對殿下無意,也可達到目的。”

旖景垂眸:就知道瞞不住他。

虞渢輕輕一歎:“旖景,你的心思我現在都明白了。”忍不住探出手去,握牢她因為不安,把玩著裙上玉佩的手指:“你我兩家,眼下皆為聖上左膀右臂,更兼著以往情份,還有這回湘州一事,聖上終究會考慮我之功勞,便是意動,應當也不會武斷賜婚,不顧雙方意願。”

“你隻是閨閣女子,相比起來,讓我退步才是解決矛盾的根本。”虞渢繼續說道:“你想到聖上會恩威並濟,寄希望於我妥協,而我……必不會有負當日誓言。”

旖景心中酸澀,是的,她明白他的堅持,盡管認為,她根本不配他如此執著。

幾番深思,才想到這個計策,至少能讓他不受聖上忌防。

可卻不願讓他為此自責,旖景隻將話說得輕鬆:“無非是以防萬一罷了,聖上為明君,必不會這般武斷,不顧我之意願。”

虞渢輕一挑眉:“旖景,當日花廳之中,我非但在場耳聞,便是雕閣之上,你與殿下一席談話,我也隔窗悉聽。”

旖景大驚,一時腦子裏又是轟轟亂,竟想不起當日與三皇子都說了什麽。

“應是詹公公傳你前往雕閣,與殿下會麵,便是從那時起,你就明白並非杞人憂天,聖上的確有偏向之心。”虞渢卻不提及當日所聞,自顧說道:“這才是你在聖上麵前說出那一番話的原因,假若你在聖上麵前坦承心意……稱非我不嫁……聖上難免不會勸說我退步,隻要我放棄婚約,你的心意未必不會更改。”

“我想,聖上他應不會強迫你我……”旖景隻好承認。

“是不會強迫,但是聖上一番舉止,已經表明聖意,當日聖上雖說將抉擇勸交予你,但假若你真選擇了我,聖上必會再次詢問我之決意。聖上讓我旁聽三皇子與你一番言辭,後來又直言為難之處,無非是希望我能體恤他身為君父的苦心難處,假若我矢誌不移……因為各種厲害,與早有承諾之故,聖上應當也會許了你我姻緣,但隻不過,我因為姻緣一事,違逆聖意之行,必定會讓聖上介懷。”虞渢細想當日情形,越發篤定:“故而,聖上最希望的是,你能因為殿下救命之恩,心軟妥協。”

金逆雖除,但若施行改製,世家依然是一大阻力,再有儲位之爭暗湧不斷,天子正是用人之時,當然會對國公府與楚王府多有倚重,假若虞渢真為姻緣之故,致君臣生隙,將來但有疏忽,或者別懷居心之人挑撥,聖上難保不會對他忌防打壓,便又是一番安危難測。

眸光微垂,見旖景依然有些局促,虞渢眼中更是柔和:“所以,你才裝作‘三心二意’,若聖上信以為真,一定會遷怒於你,你越是‘取舍兩難’,拖延時日,聖上怕是會越發惱火,因他始終不願強迫國公府,更不願強迫我讓步,越發會惱你不識好歹,認為你不配為皇子妃。”

“不瞞渢哥哥,我用意卻不僅僅在此,畢竟真讓聖上遷怒,隻怕也會因我之故牽連家族。”旖景還是擔心虞渢會為此自責,正要細細解釋。

虞渢卻打斷了她的話:“經過並州一事,並勸服陽泉郡王,聖上當然不會以為五妹妹會這麽不知輕重,不難想到你這番舉止是別有用心,為的,不過是維護我罷了,可因為你並未明言,聖上卻也不好向我施壓,勸我退步。”

旖景隻好默認。

虞渢長長一歎,手掌撫向旖景發鬢:“你為我打算周全,我卻誤解了你,你可惱我?”

卻見旖景忽然抬眸,眼神清亮:“渢哥哥當日聽我那一番話,該是怎麽心灰意冷,才請旨遠赴楚州……渢哥哥,我怕的是與你再不能見,就此錯過……”

虞渢微微一怔,眸色忽然深遂,指掌便從鬢邊,滑向她的項後,纏綿發際。

“雖不想你因我之故與聖上離心,可我更不想錯失了你。”旖景有些急切地握向他靜置膝頭的另一隻手:“此計雖是情非得已,我卻經過深思熟慮,一來,便是聖上急怒,真信了我三心二意,難免氣惱,可事後還有祖母與太後為我轉寰,解釋我是別有用意,為我求情。”

“再者,聖上縱使明白你是別有用意,並非三心二意,可見你寧願讓人誤解,冒著被遷怒怪罪的風險,也不願妥協,應會明白你心意已定,更不會強迫姻緣。兼之,見你甘冒‘犯上’之忌,對我諸多維護,不願天家為此與楚王府、衛國公府生隙,自然也會體恤你一番苦心,順水推舟成全了我們,可是?”虞渢語音暗沉,傾身靠近,眼睛直望向女子清亮的明眸。

仿若空穀青竹的幽息,從他襟裏袖間散發,牢牢地包圍了她的感知。

他的眼睛有若深潭,她一望,便沉淪下去。

說不出話來,隻是頷首。

他的目光觸近,停在她婉美精致的唇角,留連於豐盈欲滴的櫻唇。

愈漸逼近,長睫幾欲相抵。

呼息相纏,卻忽而停頓,虞渢輕挑眉梢:“可是,昨晚我就覺得奇怪,聽你之言,說若勸服我回京,聖上便會賜婚?”

旖景怔怔頷首。

“剛才又說,我請旨遠赴楚州?”虞渢越發孤疑。

旖景一愕,下意識說到:“聖上稱當日你親耳聽聞我那番話,心灰意冷,才請旨赴藩。”

虞渢長歎:“旖景,你這回可把聖上得罪狠了。”

旖景:……

卻見虞渢輕輕一笑,又覺脖子後的發根,一陣柔柔的酥癢,卻是他指尖輕摩。

“便是你真有些猶豫,不曾聽你親口抉擇,我也不會死心,又怎會不辭而別?”他說,雖含著笑意,眼睛裏卻是分外認真。

“那你來香河……”

“眼下不說這個。”笑容越近。

眨眼之間,她的唇上便滿覆他的味道,清新微甜。

纏綿深入,卻並不急迫。

忽而暫離,卻仍抵著她的額頭,四目糾纏:“你心已定?再無轉移?”

“我心早定,從此不移。”

“旖景……”他微歎,心裏一片安寧。

“今生今世,我心隻予一人,至死不渝。”旖景手掌微抬,貼上他的發鬢:“渢哥哥可還信我?”

語音清婉,潺潺入心。

回答她的是更加綿久的親吻。

直至呼息艱澀,才又分開,她雙靨緋豔,他目光明亮。

忽覺掌心的清冷擦著她的發鬢上去,青絲之間,似有異物插入。

旖景探手一拭,卻覺涼透盈指,不由詫異:“是什麽?”

“及笄禮。”虞渢輕笑,扶著旖景的肩,將她推到一麵銅鏡麵前。

鏡中女子,眉目含情,髻環烏雲間,盛開一朵柔美玉蘭。

她衝鏡中的他笑,明眸微抬:“渢哥哥竟將簪子隨身攜帶?”

他彎腰,貼近她的耳畔:“準備多時,因前些時候輾轉在外,一直帶在身邊,才能隨時雕琢。”

“渢哥哥親手所琢?”她驚訝,心中更是驚喜,欲取下發簪細看,卻被他摁住了手:“你喜歡就好,將來再細看,眼下,咱們可得準備回京。”

旖景更訝:“你既非赴藩之故被聖上絆於香河,定有要務,難道已經妥當?”

“本不急這三日兩日,再者,眼下之重,咱們還是速速返京,懇請聖上言出必行。”虞渢輕笑,輕吻她的發鬢:“我盼這日已經久矣,眼下更是心急。”

她尚為這話五味雜呈,悲喜交集,虞渢卻已利落地邁開步伐,廊廡之上,須臾有他意氣飛揚,甚是清越的一聲嗓音——

灰渡,備馬,回京!

遠慶六年新歲才過,正月中旬,天子賜婚楚王世子與廣平郡主,婚期定於此年五月。

——第二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