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狠站穩了腳,旖景攸而轉身,霧藹蒼薄間,那傲然而立的玄披玉領,修長身姿,顯得尤其刺眼。

看他這時,一張玉麵更是蒼白驚心,唇角含笑,一步逼近,眸底蘊涵魅珀幽光,攸忽間,那狠戾陰冷,再無掩示。

讓人不由相信,剛才那句話並非他信口說出——

“怎麽才會讓五妹妹相信呢,你說,假若太子這時有個好歹,聖上最疑會是何人,我那四弟還有沒有爭儲的資格,五弟六弟可是我之對手?再不論那幾個更小的,衛國公與楚王都是忠正之臣,必會遵循聖意,那麽,於我而言,途徑可還隻有一條聯姻?”

一些隱約的過往忽而浮現,仿佛幽潭水涸,顯露潭底猙嶸。

遠慶九年秋,太子於西郊濯纓園遇刺,刺客無一落網,盡數逃脫,以致滿城震驚、風聲鶴唳。

短短數月間,先是貴妃被禁於冷宮,陳氏一族軟禁府邸,若非當時風頭還盛的金榕中這個嶽父力保,四皇子險些也被囚禁皇子府。

緊接著,德妃長兄入獄,其族人多被罷職,便是那幾個軍中統領,也被衛國公奉天子禦令扣押詔獄待審。

麗嬪不過多久,患疾不治,六皇子軟禁皇子府邸。

唯有與世無爭,萬無奪儲之能的二皇子,與沉迷女色、遊手好閑的三皇子沒有被這場血案波及。

而後事究竟如何,旖景已無從得知,因她在那個緊接著的元宵夜,便已殞命。

這時細想,怎不驚心!

當年太子一死,勢力稍顯的皇子盡有嫌疑,而所謂“清白無辜”者,唯有三皇子身份最貴。

儼然他便是最大的獲益者。

可他與太子“情同手足”,與皇後“母子情深”,多年來吟風弄月、遊山玩水,活脫脫一個繡花枕頭,紈絝不肖,有誰會懷疑他是隱忍多年,圖謀後動?

便是眼下,三皇子“改邪歸正”,但太子遇刺,隻怕天家首先懷疑之人,也是四皇子!

當年真的是他……

一股寒意,抵足而起,讓旖景頓生驚懼。

長兄蘇荇,便是死於那場災難,而主謀刺殺太子之人,便是罪魁!

可假若他當真有這番盤算,為何脫口而出,毫不諱言?

這不是信口之言,若無分析情勢、洞悉聖心,怎能將這陰謀厲害脫口而出!

瘋了!這人瘋了!

旖景深吸一口氣:“殿下果真有此圖謀?”

她看見三皇子輕輕一笑:“怎麽,五妹妹總算相信我的一片真心?”

那狠戾陰冷依然沒有半分消減。

可旖景不知,三皇子這時情緒也完全不受他自己控製。

今日所言,除了那句“亡母生忌”,沒有一字是在三皇子計劃當中。

西梁一行在即,三皇子眼看旖景態度仍是那般“禮數周道”而拒人千裏,自然煎心如焚,不由想起郫南那時,丫頭在心神大亂時說的那一番話,又聯想到當年湯泉宮,旖景對虞渢的處處關注、時時體貼,便是太後跟前兒的女官閑來也有幾句感慨,當時三皇子湊在太後麵前逗趣,聽宮女閑話,說五娘對世子那般關注,倒像是虧欠了多少人情趕著還債一般。

太後當時還有“糾正”——五娘與世子是同病相憐,都是自幼喪母,兼著世子自幼體弱,家裏長輩說來無不憐惜,五娘耳聞目睹,才待世子不同,世子在冀州求學多年,五娘從哪兒欠他人情?

三皇子聽了也沒放在心上,還滿肚子冷諷,那小丫頭奸滑得像個狐狸,怎會那般心軟。

可後來並州之時,又再目睹旖景對虞渢處處上心,三皇子逐漸認為太後的話頗有道理。

他不知道那兩人之間究竟有何瓜葛,也沒有閑心細察旖景“周身的債”究竟是怎麽欠下的,但說到“同病相憐”,他豈非與那丫頭更是貼切?

被逼無奈、走投無路的三皇子,總算是打起了博取同情的算盤。

之所以建議皇後想輒,誆了旖景來清平庵,當然不僅僅是為了“私會”。

今日也的確是宛妃的生忌,隻皇後口裏與宛妃“情同姐妹”,卻早將這事忘到九宵雲外。

原是想借著這個日子特殊,表現出痛徹心扉的憂鬱,讓佳人溫言安慰,打破她心裏的鐵壁堅堡,侍機再傾心吐膽……豈料才一謀麵,那丫頭竟然就口出譏言,雖她說的也是事實,到底讓三皇子憂憤難耐。

而更讓三皇子不甘的是,那丫頭不知何故曉得他是來拜忌之後,不過也就一句敷衍的歉意,壓根沒有半分關切。

甚至當聽說“亡母生忌”四字,更是避之不及!

並州之時,他將真心脫口而問,隻換她一個頓足,連回眸都不舍。

今日再說“非她不可”,竟得了一句“無權幹涉、敬而遠之”!

三皇子原本的盤算被滔滔醋意衝成了斷壁殘垣,說話就沒怎麽經過大腦過濾,直接走了胃……

而心裏的不甘與怨憤也一發不可收拾。

世上唯有麵前女子,才能讓他失控,恨不能強取豪奪,再不講什麽風度禮讓。

“殿下果真有此圖謀!”旖景卻再問一句,眸底同樣幽涼,指甲卻已掐緊了袖口雲邊。

關於前世種種,已不可察,但這一世……

太後待她一片真心慈意,便是因為如此,也不能冷眼袖手,坐視皇室子孫手足相殘,使國政混亂、君上痛心疾首。

“若我說有,你會如何?”三皇子唇邊含諷,挑眉之間,陰沉更重:“五妹妹連太子的安危都是這般看重,唯獨對我,何故如此冷漠?”

“太子是你長兄,就算不是一母同胞,也是血濃於水。”旖景咬牙:“殿下莫要忘記,你之姓氏。”

“我是恨不得他死!”三皇子眼底,殺意更是彌漫開來:“若我當真有此圖謀,五妹妹可會告之聖上?”

旖景唇角緊抿,狠狠地盯緊三皇子:“信口之言,聖上如何盡信?但殿下應知有所不為的道理,您身為皇子,即使心懷抱負,也不應行這逆君罔上之罪。”

“原來,五妹妹是關心我?”妖孽唇角半卷,眸光又是一變。

“殿下如行此大逆之事,可曾想過,無論勝負,太後會如何,聖上會如何?”

“最是無情帝王家,若是心軟,隻能為人俎上魚肉。”三皇子忽而抬手,折下身旁一枝新綻的朱梅,置於鼻尖一晃,卻又棄之足下:“不過五妹妹,我若當真有了決意,你認為我會輕易出口?”

旖景挑眉,不置可否。

這妖孽行事不依常理,她委實難以度其心意。

“但假若五妹妹肯為我賢內助,我必然會聽你勸言,光明正大的奪取,而不行這陰私詭詐之策。”

妄想!

旖景好不容易忍住惱火,略退一步:“殿下方才恨意,不像作偽。”

“我不恨誰,但一定要奪了太子儲君之位罷了。”此時,三皇子眸中殺意已緩,眼角眉梢,狠戾仍在:“五妹妹,就算我不動手,太子也是必死,我那四弟,又企止是蠢蠢欲動,他已經對我下手,郫南刺客,便是他之死士,我不過就是一個潛在威脅,而太子,卻占得了名正言順,你說,老四會不會放任他這個嫡子安好,順理成章地克承大統?”

“是四皇子?”旖景當真有幾分訝異。

“貴妃這些年來,與皇後明爭暗鬥,企圖顯然,五妹妹聰慧,必之我所言不假。”

的確,就算四皇子當年因太子遇刺受疑,可本身也不能保證青白無辜。

聖上重嫡,即使明知太子能力不顯,也無易儲之心,而四皇子要奪儲位,難保不會鋌而走險,太子隻有死了,他才有一線機會。

以三皇子之陰險,隻要袖手旁觀,在關鍵時刻,讓四皇子“罪證確鑿”,便能除去這個對手。

“但殿下剛才脫口而出,並條理分明,顯然早有謀劃。”旖景依然還是滿腹懷疑。

“對,這事我一早就在盤算,但若非不得已,卻不願鋌而走險,不過眼下看來,老四很有可能已經摁捺不住了,我之目的,不過是要看皇後痛不欲生,順便圖謀皇位罷了。”三皇子這會子已經從失控的情緒平靜下來,又開始圖謀起佳人芳心了:“我不作為,便能達到目的,當然樂享漁翁得利。”

旖景險些失笑:“順便?殿下也太虛偽了些吧,難道說您心目中,皇後倒比大位更重?”

隻這話才一出口,便見三皇子神色一變。

旖景立即悔之不迭。

剛才被妖孽那話驚得不淺,竟忘記了要避而遠之,居然使話題越發深入……

但隻不過,剛才被那一逼,卻忽生念頭——既然怎麽也繞不開儲位之爭,莫如掌握先決,便似這回平息內亂,竭力消彌蕭牆之禍、太子橫死。

避免天家骨肉手足相殘,也算是不枉太後多年疼寵。

至於誰能繼承大位,且看天子聖意。

旖景一念及此,神情又是一緩,掐在袖口的手掌微微一鬆:“恕我直言,多年以來,皇後雖對殿下多有防備,但到底不曾虧待,便是太子,待殿下之情也有幾分真誠,殿下當真不該……”

“你可知我母妃因何而逝?”三皇子忽而打斷了旖景的話,此時,他的思維徹底恢複清明,這話走的是腦子,並非是胃。

他看出來了,旖景對儲位之爭並非全不關心,基於什麽理由,那不重要。

他決定豪賭一把,將那件隱事揭露,說不定能讓旖景心生同情,雖不至與他同仇敵愾,但總算是分享了一個機密。

交心,才能使距離更近。

據他觀察,旖景對皇後並無多少好感,當不會把這事告之皇後。

再者,他視她為正妃不二人選,將來若能成就姻緣,這些事情也不會隱瞞著她。

又說旖景,本是打的竭力勸說三皇子莫要執迷不悟,暗害太子的主意,忽聽此問,下意識一怔:“宛妃難道不是因為病逝?”

“病逝。”三皇子忽而垂眸:“曾有傳言,母妃還是被我命硬剋死的呢。”

旖景:……

好吧,她承認有些微的同情。

“殿下莫非因前些年那些傳言,懷疑皇後?”旖景自然這般以為,宛妃病逝之時,三皇子尚是繈褓嬰幼,當不知事實真相,無非聽信謠言罷了:“殿下本智,不過關心則亂。”

“本智”?三皇子又一挑眉,這似乎是,首回讚美之辭?

“宛妃為西梁公主,身份尊貴,當年雖居側妃之位,地位卻與正妃並無多少差異,當年病中,就算聖上不在東宮,太後也甚多關注,皇後即便懷有惡意,也難以做到掩人耳目。”旖景並沒察覺三皇子神情間的微妙,自顧分析:“可見,那些傳言不盡不實,是心懷叵測者捏造罷了。”

“你隨我來,聽聽當年真相究竟如何。”三皇子心平氣和,抬足便走。

而旖景稍經遲疑,想想還是當以大局為重,且聽聽三皇子對皇後之疑來自何因,有無化解之機。

可旖景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是,她接下來耳聞目睹的,會是一樁悚人聽聞的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