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瑞園裏,藍嬤嬤正在黃氏跟前念念叨叨:“也不知因著何事,太夫人竟然交待推托了宴請應酬,便是世子,這些時日出入都讓帶著親兵,突地這般戒備防範,倒像是要出大事一般,偏偏沒有交待仔細,別說夫人疑惑,老奴也覺得七上八下。”

黃氏輕輕一笑:“應是朝堂上的事兒吧,太夫人一貫就防著我,瞞得一句不漏的,當日與五娘往並州,不也是說走就走,哪曾提前知會一聲兒,外頭鬧得沸沸沸揚揚了,咱們在這深宅大院兒裏,竟還不知疫情已經那般嚴重。”

“太夫人到底還是偏心,雖說後宅婦人也插手不了朝堂政事,可但有風波,總得有個交待吧,夫人心裏也才有底兒,隻不讓人出門兒,又不說緣由,不是白讓人擔心麽?國公爺偏又孝順,對太夫人言聽計叢……”藍嬤嬤隻顧發泄不滿,兩片嘴唇翕翕合合,話題越扯越遠,一忽兒是五娘的婚事,一忽又說崔姨娘,病了這麽久,早該送去莊子雲雲。

黃氏的心思早沒在藍嬤嬤的嘴上。

直到白露入內,湊到跟前兒:“夫人,奴婢打探得知……”

黃氏眉梢漸漸挑高

“百餘親兵!”藍嬤嬤驚呼:“即使五娘現在是郡主,出個門兒也不需要這般陣勢吧,又有那一番安排,倒像是料定會出意外一般,越發讓人不安。”

黃氏沉吟片刻,卻也沒有讓白露再去打聽,打發了她出去,這才囑咐藍嬤嬤:“我不能出門兒,隻好讓你明兒個跑一趟腿,請二嫂過來一趟,就說三侄子的親事已經有了幾分眉目,我要問問她主意。”

一夜無話。

為保萬全,次日,衛國公親自護送旖景出城。

百餘公府親兵,身著軟甲,長劍鐵腰,擁護著一輛紫檀朱蓋雙騏車穿街出城,這般赫赫揚揚,自然引得往來行人頓足觀望——京都雖是貴胄聚集,但這般陣勢倒也不是日日常見,人群裏難免會有議論。

“車上嵌個衛字,莫不是大長公主出行?”

“聽說車前那騎紫駒上,身著紫氅的貴人,正是衛國公,應是護送公主。”

“你們難道不見儀仗上頭有廣平的字號,怎會是大長公主,應該是新冊的郡主才是。”

“聽說宮裏皇後娘娘衝厄,郡主是去清平庵替娘娘行齋戒解厄。”

“原來如此,怪不得國公爺親自護送呢。”

“我有熟人兒在國公府裏當差,據他所說,原本大長公主也與清平庵住持尼師投緣,待郡主三日齋戒後,要去清平庵拜訪呢。”

“嘖嘖,都說這位廣平郡主受寵,果不其然,去時由父親護送,歸時由祖母接返。”

“這話說得,怎麽一股子酸味兒,假若是我有這麽一個才貌雙全、聰明伶俐的孫女兒,也把她當得如珠如寶。”

“呸!你也不怕大話閃了腰,你再怎麽寵,能寵出這般陣勢來?”

一陣哄笑。

既是自家親兵隨行,又有衛國公親自帶領,旖景在城郊別苑略停兩刻,自然不會有任何阻礙。

這一處別苑,原本也是國公府諸人盛夏就近消暑的地方,或者偶爾宴請之處,往常隻有負責灑掃修護的粗使仆婦在此,人數不多,之所以春暮爹娘被調來此處,原本也是因為大長公主示下——旖景及笄,已是議親的年齡,春暮將來定會陪嫁,大長公主有意春暮一家為旖景陪房,春暮爹娘原本是國公府內外管事,依例,要提前交付手中差使,別苑本無事務,可讓他們在此過渡空閑期。

至於已經確定的另外兩家陪房,楊嬤嬤原本就在旖景院子裏,秋月祖父打理的榮慶齋又是旖景的嫁妝,倒不必交付差使,並夏柯之母雖在府內領著差使,卻不是管事之職,也沒有交付的必要。

尚餘一家陪房,大長公主尚且還在擇選當中,並未確定。

且說眼下,當旖景跟著春暮娘到了別苑西側的跨院兒裏頭,才掀開廂房的錦簾,竟瞧見了一幅“情深意長”的和諧畫麵。

臥榻上一床厚重的錦被下,男子睡得似乎不太安穩,額頭上覆著條冒著熱氣兒的棉巾,一旁春暮正看著那張眉心淺蹙,眼瞼輕跳的麵孔出神,時不時用手裏的絹帕,替灰渡抹了一把臉上滲出的熱汗。

目光甚是溫柔。

旖景竟看得怔住,猶豫起該不該幹擾房中二人。

身後忽而一聲輕咳——“怎麽不進去?”

卻是衛國公緊隨其後。

旖景才見春暮吃了一驚,轉頭看來,手足無措地起身,竟像是做了什麽壞事被當揚拿住的慌亂,心裏那層預感,便又確定了幾分。

隻灰渡卻猛然驚醒,一個翻身下榻,險些踉蹌著絆倒。

多得春暮順手扶了一把,灰渡才又站穩,定了定神,一步上前,恭身一禮。

“屬下參見五娘、國公爺。”

旖景打量他,且見比當日並州時瘦了整整一圈兒,應當是高熱未退,黝黑的麵孔上透出一抹銅鏽般的黯紅。

“快些免禮,坐下吧,不需客套。”旖景忙道。

衛國公這時也已入屋,自尋了把椅子落座,便聽旖景詢問灰渡病情。

“小病無礙,不勞掛心。”灰渡急吼吼地一句,伸手取出貼身放著的密函,呈給旖景:“五娘,世子囑咐屬下務必親手轉交給您,其上所書,應是要事!”

灰渡自從奉命,日行百裏,風雨無阻,好不容易趕回京都,卻撐不住昏厥,又知五娘被詔入宮,更是焦灼了幾日,這會子才算鬆了口氣,哪有安坐的心情。

旖景拆了密函,須臾看完,卻是一歎:“灰渡,你被騙了。”

連衛國公都吃了一驚,疑惑地看向旖景,灰渡便更是如遭雷擊,整個人活像是燒焦了的木樁。

“你看看吧,世子的信。”旖景將手裏的一張薄紙,遞給灰渡。

灰渡自然是看不出什麽名堂來。

“五娘,世子信中所書,可是大事!”

旖景接過信來,又轉交衛國公。

她當然明白虞渢的用意。

信上所書的確是計劃之一,便是將金榕中謀逆之心上稟天聽,諫請聖上下諭,著河南、湖北都司演出一幕鬧劇,誆得金榕中以為一切順利,楚王果然投誠,助袁起數萬“叛軍”直抵河南直隸,與之匯合,進攻京都,如此,便能使金榕中自入陷井,將其一網打盡。

可這計劃原本早已策定,何勞灰渡再遞一回。

虞渢用意,無非是要誆得灰渡自離險境罷了。

縱使灰渡起疑,拆信來看,也不會察覺。

而之所以叮囑必須親手轉交旖景,是他知道旖景見信便會明了,假若事有不順,總有辦法絆住灰渡,使其不再赴險。

心細如發,他總是如此。

當聽旖景略作解釋,灰渡又是一個踉蹌,轉身欲走。

“灰渡,世子之意你該明了。”旖景輕歎一聲:“他是不欲讓你涉險,而我既以實情相告,便是證明眼下情況有利,世子大有成算能平安歸來。”

而這時,春暮總算也忍不住了,竟拉了一把灰渡的衣袖:“你病未痊愈,高熱未退……”

“五娘恕罪,並非屬下信不過您,隻世子於屬下有活命之恩,唯有生死與共,才能報世子多年照護之情。”灰渡依然堅持要返回湘州。

旖景也知灰渡心意已決,不再多勸,隻是說道:“你要返回湘州未嚐不可,但眼下有一件事,關係世子安危,交給你才能放心。”

灰渡當然是半信半疑。

旖景卻對衛國公說道:“父親,陽泉郡王親赴湘州關係重大,雖有楚王府親衛護持,女兒卻仍覺不安,灰渡本是世子信重之人,萬不會有半點疏忽,若由他隨護郡王,更添一分穩妥。”

虞渢本意,雖是不讓灰渡犯險,眼下事態,他之安危卻全係陽泉郡王能否順利到達湘州,當旖景得知灰渡回京,這個打算便已經釀成,而灰渡又決心要去湘州,她並無能力強留,隻要陽泉郡王平安抵湘,一切計劃便有八成把握。

生死與共,是她眼下做不到的,唯有交托給灰渡。

“灰渡切記,陽泉郡王之安危關係著能否使這場兵禍消於無形,更關係到世子能否平安歸來,你肩上責任重大,萬不能有半分大意,定要保護郡王平安抵達,麵見袁起。”旖景沉聲而言。

而對於灰渡來說,最重要的便是再返湘州,在此條件下,他情願赴湯蹈火,當然不會再有半分猶豫。

隻一旁春暮,目光留連在男子有如刀斧刻成的利落麵頰上,飽含擔憂,與莫名不舍。

旖景看在眼裏,一時卻沒有閑睱過問春暮的心思,又囑咐了灰渡留在別苑等楚王令下,便繼續往瀾英山去。

果如所料,當大長公主三日後將去清平庵的風聲一張揚開來,旖景在佛庵裏齋戒的三日倒也風平浪靜。

那百餘親兵,當然駐守在清平庵外,甚是嚴陣以待。

而幽穀佛堂裏,時光仍是那般波瀾不驚,半分不受庵*謀醞釀的影響。

在旖景眼裏,淨平尼師卻不似都中貴女傳言那般“陰森可怖”,話自然是少的,當然也不會諂媚奉迎,她五官生得甚是清秀,倒與佛翕上手持淨平的觀音像有幾分相似,雖說年過半百,眼角依然舒展,未染歲月雕痕。

因著大長公主並非佛前信徒,旖景打小也沒受到什麽熏陶,對於早晚一個時辰的靜坐誦經,隻覺有些難挨,但是蒼山幽穀的靜謐怡人,倒是極合旖景心意,也並不覺得離了丫鬟隨侍便是受苦,反而對動手摘菜洗米,生火煮食的“粗活”興致勃勃,但短短三日下來,她便自食苦果——那養尊處優的小手開始萌生凍瘡,灼癢難忍。

三日齋戒轉眼而過,明日便是歸期。

這一晚,旖景自然輾轉難眠。

因為明日,應當便會有“變故”迭生,金相開始策動,而一應計劃也當逐步展開。

幽穀靜夜,風聲掃過山林,起伏有如濤音。

衾寒枕冷難入夢,披衣躡履出客廂。

一彎殘月,冷峭地斜在黯雲移走間,清光蘊透天地,使得萬樹朦朧,柯葉扶疏卻清晰地畫在階前石道,一路翦翦。

旖景攏著肩上白狐裘披,踏著月色信步往前,才轉過幾株梅花,便見往西的一排庵堂,窗內燈影搖曳。

夜半三更,是誰還在佛前誦經?

心裏微微的一陣疑惑,便使步伐下意識地往那而去,才到門扇下,便聽裏頭似乎有依稀的哽咽聲。

旖景心下大奇,往門扇縫隙處一望。

一席緇衣跪坐,背影清瘦。

一排燭燈,照亮翕上靈位,當旖景看清其上字跡,心下越發驚奇。

宛妃藍瑛?

大隆建國,幾代帝王妃嬪,宛氏便隻有一人。

卻聽哽咽聲中,地藏經低誦。

一連三日早課晚省,旖景對這聲音已經十分熟悉了。

正是住持淨平尼師。

但為何這清平庵裏會有宛妃的往生靈位?淨平尼師又何故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