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已經愣坐多時,就連春暮幾個不明就理的丫鬟見主子神情複雜,似乎擔憂,又似乎哀切,一時不知因為何事,湊在身邊有意說笑,想引主子開懷,都被盡數打發了出去。

窗下書案上,兩封火漆密函,並列擺著,函上字跡清雋,是她已經極為熟悉的筆墨。

他說,一切早有安排,必然能平安歸來。

他說,金相所有行為,盡在他的預料。

她從來對他的話信之不疑,可是這一回……

他說事關重大,機密尤其重要,因而兩封密函托付給她才能放心。

這,是將安危托付。

可見他在寫信之時,就已經想好了傳信之人。

那麽,完全沒有用火漆密封的必要,他既願意將一切隱情細訴,自是不會防她會私拆信件。

想到這裏,旖景更覺心慌意亂,當拾起密函之時,手指已是忍不住地顫抖,她已經猶豫多時,終於下定決心。

先拆開的,是給父親衛國公的信,旖景先是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見其上所書,果然是關於對金相陰謀的揭露,以及破解之法,又細讀了一回,見虞渢的分析當真是“洞悉全盤”,而諸多安排更是步步為營,周備嚴密,就這麽一看,勝算沒有十分也有九成。

旖景方才覺得倉促的心跳漸漸緩和下來,但幾經猶豫之下,還是“有悖道德”地,跟著拆看了給楚王的那封信諫。

前邊內容大致相同,都是對姚會之死、金相遇刺、湘州疫情之分析,推算出金相接下來的步驟與計劃,諸如也許發生之事、該有什麽跡象、又該如何采取措施等細節,提到暫無實據之前,不能打草驚蛇,以免金相狗急跳牆,提前發動陰謀策變,以致再難掌握他的行動。

這時,就算將這些猜測上稟天聽,聖上也是半信半疑,一旦涉及“謀逆”,牽連必定廣泛,無憑無據之下若對金相動手,撇開“名正言順”等是否公道之說,假若金相真有破釜沉舟之心,必然不會束手就擒,想來,他這時已是防範周密,早已聯絡了舊部摯交——便是京師之外,直隸地區那些與金家“一榮俱榮”的衛部。

貿然行事,隻會引內亂早生,更“證實”了金相捏造的那番“大逆之辭”,導致湖南都司衛部,以及金相黨羽眾誌城誠。

雖經南浙、並州一事,金相之勢有所瓦解崩潰,但仍然有不少掌兵之人與他“禍福同依”,這些人身後當然也有故交舊友、姻親旁支,勢力依然不容小覷。

就算使金相落網,他也還有嫡子在外郡為官,依然不能杜絕內亂。

旖景正且認為,要化解這場迫在眉睫的幹戈,當真隻能依虞渢信中所書之策。

可是!

她忽然看到信的末尾——

“父王,渢已修書衛國公,諸多事宜,父王可與之商議進行,若一切順利,兒子定會平安。

但,假若事有偏差,或並不如兒子推測這般……

父王身兼護國重任,定明孰重孰輕,不需兒子贅言。

隻兒子不孝,枉廢尊長多年苦心教導培育,非但不能盡人子之責,更使尊長傷懷。

不敢請諒,唯有以寄書叩別,望尊長珍重貴體,莫為不孝子之故,傷及安康。”

旖景目光及此,已是一片模糊,髒腑五內更是刀絞一般地劇痛。

虞渢,你明明說過,必能安然歸來。

原來,竟是欺騙!

若知他已有赴死之念……

才一想到“赴死”兩字,旖景更是心如刀絞,隻覺胸口有如被生鐵擠壓,一陣沉悶地鈍痛,哽得呼吸艱澀。她緊緊地用手掌揪住衣襟,蜷靠在椅子裏,竭盡了全力,才哽咽出兩聲。

待那悶痛略消,不及尋找錦帕,隻用手背胡亂地抹淨了眼淚,起身時險些撞翻了書案。

候在外頭憂心忡忡的春暮幾個,才見錦簾一掀,雙目通紅的旖景露了個麵,尚且沒有回神,又忽見旖景轉身往裏。

夏柯連忙緊隨入內,卻見主子手忙腳亂地將幾張信箋封函鎖入一個檀木櫝,又風馳電掣般往屋子外頭跑去。

“看好門戶,不許任何人入內,包括三殿下。”旖景隻及甩下這一句,卻在跑下階梯時,腳步一個踉蹌,往前撲倒……

眾丫鬟一聲驚呼,正待追上。

“不要跟來,看緊門戶!”旖景利落起身,甚至不及拍打一下繡裙上的塵土,隻回頭再次強調一句。

那兩封書函,除了衛國公與楚王不能讓任何人見到!

她雖心痛急躁,卻還沒有忘記這一點。

一路疾步,無視經過仆婦們驚疑的神色,徑直往外。

因大長公主對旖景甚是縱容,她在並州出入皆為自由,當初有虞渢安排之暗衛,甚至不需再帶親兵,故而,一路出門,眾人雖有疑惑,卻無人敢攔。

卻在角門處,正巧遇上兩人。

旖景無視三皇子,卻在見到她的小姑父時,又險些在門檻上絆了一跤。

“姑父為何在此?”

對於這一個疑問,賈文祥雖經半日,卻仍然是摸不著頭腦:“世子讓我留在此督管災區複建事宜。”

而三皇子,雖已經聽大長公主說了湘州有瘧疾滋生一事,也去了一趟州衙,了解到虞渢的一番安排,這時並未曾多想,隻疑惑著虞渢今日情態似乎與往常那番雲淡風清大有區別,這時,一見旖景心急火燎,那孤疑又更厚了一分,便沒有下馬,高高在上地靜觀事變。

“世子他已經上了船?”旖景這時,還以為虞渢必行水路。

“世子有暈船之症,故而行的是陸路,早上出發,眼下想來已經到了東山驛。”賈文祥這話才剛說完,卻已經被旖景奪了馬韁,隻見她才翻身上馬,便輕喝一聲,縱馬出坊而去。

“哎!怎能不帶侍衛……”賈文祥如墜五雲霧裏,不知這精靈古怪的外侄女眼下又有什麽主意。

“賈中郎不需擔心,我跟去即可。”三皇子人在鞍上,立即自甘奮勇,卻當跑出數尺,又再轉身返回,卻是他醒悟過來自己還被盯著梢呢,雖是青天白日,到底是要出城,也擔心中了埋伏,反而給旖景帶來禍患,便急吼吼地讓門房“調兵遣將”,著親兵緊隨其後。

他直覺旖景是去追虞渢,卻甚是疑惑其中情由,自是要跟著去看個究竟。

卻說旖景,一路疾行,壓根沒注意身後已經跟了一隊人馬,滿腦子都是早上與虞渢那場惜別,眼睛裏但有淚水模糊,卻又極快地被撲麵而來的疾風吹幹,迢迢一路上,眼前一陣朦朧一陣清明,可這日午後偏就比往日燦爛的秋陽,在她眼前,隻是一片蒼白慘淡。

虞渢,你的安排,當真周全“妥當”。

你言之鑿鑿,讓我相信你早有防備,必能萬全,就這麽輕易目送你離開,就這麽相信你會平安歸來。

倘若你真有十全把握,為何在家書上叩別尊長。

為何有意讓原本領命護你安危的小姑父留在並州?

你一番籌謀,不讓他人犯險,讓我定要安好,等你歸來……

可是你,卻早有赴死的覺悟。

就這麽離開,你當真就安心了嗎?

若我等不到你……

若我再一次,就這麽眼睜睜地看你離開……

又能如何?

忽而一陣茫然,使旖景緊勒馬韁,馬兒焦躁地踢著道上的枯葉,將之踩踏為塵土。

就算追上了他,也不能挽回他留下,聖命難違,還有他那一番話——身為臣子,虞姓子孫,身兼重責!

她這麽緊隨其後,隻能讓他更加擔憂,再添負擔。終究是……她不能跟他前往,也留不住他同歸。

最後的一陣淚眼模糊,被迎麵而止的那一陣秋風掃幹。

旖景腳踏金鞍,遙望前路,一程枯葉漸遠,不聞離人車聲。

隻能,等他歸來。

隻能竭盡全力,助他計劃一一施行,如此,或能保他平安。

她隻能信他,但有一絲希望,也不會輕易放棄,不會就在這時止步。

他分明,那般不舍,他分明,對他們的將來滿懷期望。

我不放棄,所以,你也要記得承諾。

官道之上,行人來來往往,旖景一馬停留道中,怔怔看向遠方。

“五妹妹!究竟怎麽了?”身後,是三皇子勒馬詢問。

旖景輕輕閉目,再睜眼時,眼角酸澀已退。

不過短別,她相信隻是短別,所以無須哭泣。

轉身回程,隻有淡然一句:“原本有句話忘記叮囑渢哥哥,罷了,想來等我趕到東山驛,他隻怕又已在數十裏外。”

輕踢馬腹,回去的時候再不如來時急切。

隻三皇子卻呆怔一時,許久沒有緩過神來。

五妹妹這是……又願意與他說話了?

縱使就這麽說服了自己,可接下來的日日夜夜,旖景難免煎心似焚,日間,催促著小姑父盡職盡責履行督管之職,比初來並州之時,更是殷切關注疫區患者的情況,隻恨不得早些事了,插翼返回京都,與父親、三叔商議湘州一事。

她還是選擇暫時隱瞞祖母,當然並非防備,而是因為這時就算告訴祖母其中緣由,也就隻是多了一人擔憂,於事半分無益。

而一到夜間,旖景更是輾轉難眠,往往及到四更才能入睡,卻又被當初重生之始,那個噩夢常常纏繞。

他滿麵蒼白,口鼻湧出血跡,就這麽在她懷裏沒了氣息,聽不見她的悔之不及,與刻骨愧疚。

每一次驚醒,都慶幸隻是噩夢一場。

可每一次陷入夢境,都能感覺到肝腸寸斷。

倘若這是上天給予的懲罰,注定要讓她經曆這一回煎熬,也該隻讓她一人承擔,唯願他能安好、平安順遂。

短短幾日,已是衣帶漸寬。

而當十月到來,旖景總算等到了疫區患者盡數康複、並再無新增病患的利好消息,並州險情徹底解除,隔離撤銷,大長公主決定在臨行前,前往郫南、湯縣視察民情,而三皇子也打算將最後一筆賑災銀兩,交托至郫南縣衙。

並州之行,業已接近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