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是在公主府裏,卻在後院裏轉廊角落的一扇朱漆拱月門內。

門上一匾,青漆已然陳舊,唯那四字鸞翔鳳翥——瓊姿倩影。

旖景每逢等閑來逛,數回經過,都好奇那門後風光,卻見一把烏鎖拒人,她因識得匾上四字是祖父筆跡,便擔心觸及往事讓祖母傷心,從不曾問及。

這次被晴空引來此處,見朱門已經開啟,雖知是來見誰,卻難免有些疑惑。

步入其間,但見滿苑忍冬,這時已不是花葉繁茂時,烏柯黯啞間,果已透紅,琅琅密布,經過春夏兩季的醞釀,這般鮮豔奪目,與那枝杆的深蒼對比如此鮮明。

誰說無花便蕭瑟?

穿苑而過的白石小道不附積塵,點綴其中的亭台樓閣朱漆未老,並無原本預料那般因為苑落空鎖的荒涼廢舊,可見常有拾掃,隻是不忍遊玩。

當年攜手處,景色應依舊,遺憾少一人。

忍冬,是祖母最喜歡的植卉,這一處庭苑,定是當年祖父與祖母攜手共賞的舊景,可惜的是再遊舊地,已經物是人非。

所以,才用一把深鎖,鎖住那幽寂的心事,可是關於當年的記憶,還是忍不住常常拂試,至到如今,依然鮮明的吧。

秋意甚涼,有風卷得袂展裙舞。

晴空終於在一排石階下駐足,遙遙指向高處一方雕閣,青紗排窗緊閉,雕門一半微敞。

“五娘,請先於上稍候。”晴空仍在故作神秘,滿麵寫著“五娘若有疑問,便是問了我也不說”的促狹。

卻隻見旖景微微頷首,拾階而上,頭也不回。

晴空未免沮喪,心道五娘與世子真乃天作之合,兩人都是一般地“處變不驚”,難道就半分沒有尋常人的好奇之心?今日早間,世子出門前囑咐他午後去請五娘來此,連他都甚是疑惑——世子不是忙於公務麽,眼看著就要……這會子哪還有時間與五娘會麵閑談?

又說旖景,當入那處雕閣,舉目便見一方書案設在北窗下,一枝紫豪玉管半擱硯台,硯中墨跡早幹。

不知當年,是誰在此提筆,寫下的又是什麽字句?

而如今,這一處花苑為何卸了烏鎖?

案前一把花梨木的長椅,明藍錦墊還是舊主喜好的色彩。

四顧,西窗下的茶案已經設好一套青花瓷盞,風爐上的銅壺裏“汩汩”有聲。

她推開一扇雕窗,視線便出了青牆,可見一角街景,灰瓦蒼冷,阡巷縱橫。

才沏好茶,正一回眸,卻見虞渢已經站在門前,身上是紫錦公服,顯然剛才歸來,不及更換。

他不知站在那裏,已經看了多久。

四目相會,各自唇角輕卷。

卻當他行到麵前,將她輕擁入懷的時候,旖景卻下意識地看向門扇處,心裏極為擔憂那“無處不在”又突兀地一聲“五妹妹”或者“遠揚,我有一事與你相商。”

這莫名地擔憂才一冒頭,虞渢卻已察覺,薄唇貼在她耳邊,輕笑出聲:“別擔心,常山伯的酒量甚好,估計三殿下不至申時難以脫身。”

旖景尚還嘴硬:“誰擔心這個。”

“怎麽,這些時日五妹妹一見三殿下便眼冒火光,不是因為他總是‘無處不在’?”

旖景:……

“是我擔心,三皇子用意甚是明顯。”卻忽然停止了打趣,虞渢鬆開懷抱,看著旖景:“真恨不得早些了結此間瑣事,待向聖上請旨,今後與你獨處時,可理直氣壯地拒絕幹擾。”

指尖輕輕撫過她未畫青螺,已如秀巒的眉峰,虞渢唇角笑意更濃:“昨日我見了姑祖母。”

應是如此,今日才會在此相見,旖景心裏的猜測得到證實,忍不住問:“渢哥哥與祖母說了什麽?”

“還能說什麽,當然是求她老人家舍我掌上明珠。”

見旖景麵上微染霞色,虞渢又再長臂半繞,擁人入懷。

那一世,為與她結成姻緣,甚是不易,大長公主頗多遲疑,是他堅持,許下重諾,一生一世一心一意相許,會保旖景平安喜樂,慚愧的是前一條沒有機會證明,後一條終是力不能及。而這一世,大長公主仍有顧慮——

“渢兒,我知道你是好孩子,若論性情、才品,將景丫頭托付給你自是放心,不過我最希望的,還是她將來能一生順遂,喜樂無憂,你也知道你那二叔不懷好意,我原本不無顧忌……不過景丫頭她心意已決,我隻問你,當初你說險惡環身,不欲連累他人,眼下,可還是如此?”

起初心意,的確如此,但奈何已然情難自禁。

所以,他坦承了“自私”,不敢輕許能保平安順遂,唯有那一心一意,絕不辜負,一如當初。

這一相擁,直到案上茶水漸溫,白煙散盡。

各自品茶,那滋味繞齒甘醇,仿佛歲月靜好的怡樂有了確實的氣息。

“可是渢哥哥,不是說今日要交接政務?”旖景忽問,下意識覺得三皇子那妖孽沒這麽好騙。

“因早有準備,一上午的時間已經足夠,再者……”虞渢落下茶盞,輕抬墨眸:“我今日便要往疫區。”

“這時?”旖景驚訝:“可疫區依然有新增病患。”

“數量已經大減,疫情已得控製,眼看雨水停了,洪淹之地清淤滅癉便將展開,此事關係到能否徹底杜絕癘疫,極為要緊,既然繼任者已經抵並,我便再無留在城中的必要,去疫區監管也是保個萬全。”虞渢伸手,輕握旖景的指掌:“姑祖母知道我將去疫區,才肯借這幽靜無擾之處讓你我道別。”

“等我回了祖母……”

“五妹妹,雖患疫者被盡數隔離,隻要防備得當,染疫的機會極小,但你若去,姑祖母豈能放心?下縣住行皆陋,姑祖母到底上了年齡,不好讓她老人家跟著顛簸,你不用擔心我,聽江漢說,那個衛冉對瘧疾防治很有些手段,眼下效果明顯,我有他二人照看,不會有萬一。”

見旖景還是難免擔憂,虞渢再一微笑:“時日應不會太長,下月五妹妹就當及笄,我當極力在此之前平息疫情,處理好災民安置,總不能在這並州,讓五妹妹遠離親友,將及笄禮行得這般簡薄。”

若一切順利,當佳人及笄之後,聖上便將賜婚,這是虞渢的迫不及待。

這時哪曾料及,接下來的那場風雲突變,險象環生。

當日,世子便往疫區,而三皇子歸來,卻一本正經地找旖景談起“公務”,以求佳人相助,還是當著大長公主的麵,態度誠懇、言之鑿鑿,使人難以拒絕。

原本三皇子手持諭旨,有憑有據,是為籌集三百萬銀的藥款,眾人皆不敢擔這抗旨不遵的罪名,但因施德入罪,十萬劑黃花蒿“充公”,三百萬銀的定額便不能作準,權貴們自然都懷饒幸,居然打破了勳貴、世家之限,團結友愛眾誌誠城,采取了拖延之策,並有質疑——既然黃花蒿用量充足,那麽各家究竟應當出銀多少,便有待商楔。

關於“占田”所得,因年深日久,究竟獲益多少難以為計,而京都占地者,不過是補齊了這些年所欠賦稅,若依此為準,與虞渢給出的百萬限額相差甚遠。

三皇子“工作態度”盡管散慢,度量人心卻還精準,情知在這關頭用強,雖簡單直接,權貴們有“占田”的把柄,處於被動,但到底讓人心懷芥蒂不甘,於大局並無益處,就連聖上,隻怕也不希望用這般簡單粗暴的方式。

總之便是,既要順利解決賑災款項,又要讓一眾權貴心甘情願。

三皇子劍走偏鋒,打算從一眾權貴子弟、閨閣那處著手。

這些時日以來,所謂“正事”無非是與那些紈絝觥籌交錯,或者是與那些“根正苗紅”的大好青年“暢談人生”,皇子屈尊,大家當然都是受寵若驚,遂被潛移默化了許多——三殿下為難,咱們可不能不幫,不過就是幾萬兩銀,算得了什麽?這基本是紈絝子弟的“義氣”;至於那些“大好青年”,聽三皇子演說了一番“遭洪之地顆粒無收,屋宇田舍盡數被毀,眼看隆冬將至,災民尚無安身之所”的擔憂,也是心潮澎湃,遂打道回府勸說長輩莫做那守財奴,引來百姓怨尤。

至於各位家主,雖不乏意動者,多數卻還持觀望態度,不似小輩們這般熱血。

所以,便需要旖景出麵。

勳貴這群,眼下盡數與金相離心,又聽說朝堂上一番震動,聖上竟然要親審施德,哪裏料不到金相朝不保夕,於他們來講,金相這時如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另尋靠山,才能保證家族昌盛,繁榮再續,三皇子主動示好雖是時機,可儲位問題甚是敏感,眼下,眾勳貴依然將三皇子歸於太子陣營,而四皇子有秦相為協,金相勢弱,秦相一黨便如日中天,將來四皇子前途光明,這時對三皇子“投誠”,要萬一站錯了隊……

國公府當然不同,本身就是勳貴,衛國公又甚是得重,就算與秦相,不是也即將成為姻親?相比三皇子,若是能與國公府交好,豈非更為穩妥?

無論怎麽分析,當金相勢敗,也唯有衛國公才能順勢而上,成為勳貴之靠。

旖景雖為閨閣,可勳貴們盡都目睹了當日她與施蘭心對恃公堂,又素知這位公府千金是大長公主之掌上明珠,連太後視她,也如嫡親孫女,假若是旖景出麵,與那些閨閣女兒“分析行勢”,強調這時應當舍小利成大義,完全可以代表衛國公府的立場、大長公主的意見,也從根本上打消了觀望者的遲疑猶豫。

數萬銀對勳貴來說,或不要緊,但這些人也沒有白白“樂善好施”的覺悟,總得給他們提供些倚仗借勢,才能達到“心甘情願”之目的。

而關於世家,相比勳貴更少了幾分棘手,這時秦相與金相正在“決一生死”,相比勳貴,他們更加應當珍惜“羽翼”,自然不會“漠視不顧”,在關健時候落個“一毛不拔”的下乘,隻要勳貴妥協,世家也就迎刃而解。

既然事關災民,又牽涉全局,更先得大長公主首肯,旖景自然不會因為“私怨”耍小性,於是接下來的時日,便開始與三皇子出席各種“茶會”“秋宴”,臨時客串了一把“籌款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