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鍾聲初響。

厚重的城門開合間,黯啞之聲喚醒並州城秋雨濛瀧的清早。

及到辰初,隨著往來人群,一輛單騎青漆車軋軋地駛入城門,車身樸實無華,毫不引人注目。

馬車穿過城內的灰石大道,繁鬧喧囂的祝月街,東入內城,終於到了公主府外。

車才停穩,江薇早已迫不及待,就要掀簾子下去,卻被“車夫”打扮的國公府親兵低沉地聲音阻止。

“五娘,角門處有人似乎正在爭執。”

旖景稍開一側車窗。

此時,雨勢正停。

不遠處公主府角門外,一輛香車靜置,錦蓋垂下流纓正自跟風輕揚。

窈窕淑女被手中的棠花油傘半擋了麵容,隻見她朱紅繡裙在黯沉的天光裏,一抹刺眼的旖麗。

身邊的丫鬟手叉小蠻腰,尖頰高抬,正斥責著擋在門前的青衣小廝。

“別不識好歹,我家娘子專程來探望世子,還不入內通傳!”

小廝同樣昂著頭:“世子早有囑咐,因身子不適,拒不見客。”

“你可知我家娘子是誰?”丫鬟趾高氣揚。

她家娘子終於移了移手裏的油傘,露出半張麵容,遠遠可見翠眉輕挑,唇角噙著高傲,開口,語氣甚還和婉:“我父親乃並州知州,得聞世子患疾,憂心不已,囑咐我捎來防治瘧疾之良藥,還請小哥入內通稟一聲,容我與世子當麵細說用法。”

此人正是施蘭心,自從世子“患疾”,閉門不出,她甚是憂心,就怕耽擱下去,使“瘧疾”拖重,這次登門,一是懷著探個究竟的意圖,二來也的確是為了世子安康著想。

隻想到那日席中,世子待她溫和有禮,全不似父親與州衙官員們聲稱那般肅顏厲色,半分不通轉寰,蘭心姑娘且以為世子於公嚴厲,於私卻對她與眾不同,一顆芳心悸動,當下便打算趁著世子患疾之機,行這雪中送炭的“好事”。

想來那日珍味閣,世子對她的“冰雪聰明”已是賞識十分,再加上這回“送藥慰問”之情,與接下來她的一番“大義善行”,哪裏還不會“傾心生慕”?

門房小廝聽說是知州府上的千金,倒也有些猶豫,似乎真讓人進去知會了,自己卻依然擋在門前,不得準信,不肯通融。

施蘭心等候之時,才發現不遠處停在牆根的那輛青漆馬車。

一個眼光過去,滿心不以為意。

單騎青漆,看著就不是出自名門望族,應是與公主府有供給來往的商賈。

旖景十分有“耐心”地等候著知府千金“行事”。

須臾,便見一黑臉侍衛一步邁出門前,隔著老遠,也能感覺到他從骨子裏散發的寒氣,旖景微歎:這千金怕是要吃閉門羹了,灰渡那張臉,比往常更黑了幾分,隻怕是燒熏了十年的鍋底,也是難比。

灰渡壓根就沒打擾世子,一聽下人說“知州千金”四字,就怒不可竭。

施德打的什麽主意?先是企圖讓世子染疫,還好沒有讓他得逞,這會子又再行這美人計,灰渡恨不得將施家父女一劍穿心。

施蘭心卻也認得迎出的是世子親衛,心下尚且欣喜——應是世子有請了吧?雖說“瘧疾”曾經的“名氣”讓人難免生畏,可醫官們也都說了,有濟時改良之方,又有黃花蒿在手,這病再不致命。不過此事知者甚少,多數人還是“畏瘧如虎”的,自己冒著風險親來送藥,世子又怎不會感念於心?

蘭心姑娘“滿麵擔憂”:“不知世子……”

“世子不見客!”灰渡冷聲一句,凍得遠處正看熱鬧的旖景都打了個冷噤。

施蘭心臉上的擔憂一僵。

“還真是不識好歹,眼下瘧疾猖獗,我家娘子好心好意送藥上門,你一個下人……若是耽擱了世子的病情,你可擔當得起?”施姑娘身邊的丫鬟很有些“初生牛犢不畏虎”的膽氣。

這話簡直就是戳中了灰渡的怒穴。

“滾。”簡短一字,卻聲如滾雷。

施蘭心杏目圓瞪,卻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你!”丫鬟想來與她家娘子橫行並州慣了,哪曾受過這等汙辱,一步上前:“好個奴才……”

“鏘”地一聲,寒劍出鞘,直指瞬息花容無色的某個“忠婢”。

“若還不滾,休怪我劍下無情。”

旖景暗歎,真應該讓秋月跟來,瞧瞧灰渡對別人的態度,隻怕就再不會為多年前湯泉宮“不肯泄密”一事耿耿於懷了。

冷劍相逼之下,饒是施蘭心有幾分“功力”,臉上也再掛不住“閨秀氣度”,冷臉退後,轉身,拋下“回府”二字。

“三娘,就算他是世子親兵,也不能如此對待我們。”丫鬟上車之後,才緩過神來,又再不憤。

“世子應當是真的染疫……”施蘭心卻若有所思:“否則,親兵也不會這般如臨大敵。”

“那,世子豈不危險?”

“應是已經受到控製,否則,親兵聽說咱們有治瘧良方,怎會問也不問一句……想來世子出行,王府也會有醫官跟隨,疫病所既然都知藥方,京都的醫官應當也知,不過是世子不想讓人察覺他患疾罷了。”

施蘭心滿腹計較,臉上陰晴不定,卻在經過那輛安安靜靜的青漆車時,微一側麵。

隔著紗窗,隻見對麵車窗慢合處,一角櫻紅彩袖收回。

旖景當然是等那錦車行遠,方才下車,門房小廝才合上角門,又聽門環叩響,拉門一望,卻見又是兩名女子,不由暗誹——今日這是怎麽了,才走了知州千金,不知又來了哪位公候貴女。

尚不及詢問,卻見“車夫”一步當先,亮出腰牌。

!!!竟然是自家人?

“這位是國公府五娘,世子現居何處,前頭帶路。”

旖景一行自然暢通無阻,隨著殷勤引路的門房,到了世子暫居的東院,老遠就見剛才還滿麵殺氣的灰渡,大步迎上前來,似乎心懷激動,隻見江薇二話不說就要往世子臥房裏闖,才伸臂攔了一攔:“五娘,世子正在施針,還請稍候。”

“不是說染疫一事是世子有心散布?”問話的卻是江薇。

“世子雖未染疫,卻因舊疾,再加上連日勞累,當真病了一場,這幾日才好些,卻因著瑣事不斷,到底不能靜心,五娘來了就好,也該勸勸世子……”灰渡話未說完,卻聞門響,江漢提著藥箱出來,一見江薇,大是詫異。

“哥哥,世子如何?”江薇才問了一句,卻不待回答,提著裙子就要進去:“我去看看。”

“阿薇……”卻被江漢一把阻住,意味深長的目光看向旖景,頗有幾分複雜的情緒含在裏頭,終究卻是頷了頷首,隻對江薇說道:“世子無礙,這會子卻沒有空閑與你說話,你且先隨我去安置。”

“哥哥……”江薇大急,還待要堅持,卻被江漢不由分說地拉著手臂,有些強橫地帶出了東院。

“五娘,世子昨晚聽說大長公主到了東陽鎮的事兒,猜測著您或許也會同行,早有吩咐……五娘請進。”待灰渡說完那最後一字時,旖景已經挑簾而入,青錦竹遮晃晃,再不見身影。

隔屏之後,晴空正替虞渢披上外衣。

他青絲未束,散在肩上,棱角分明的麵龐更顯得清瘦淩厲了幾分,隻神情還是那般溫文儒雅,當聞腳步聲,抬眸看來時,墨眸幽遂,卻含笑意。

薄氅披肩,衣帶散亂未係,卻並不因冠戴不整,顯出半分窘迫。

旖景在屏側駐足,相隔不遠,身心已經被吸納入他幽遂的眼底,但那萬語千言,一時凝噎。

是思念太長,是情緒太亂。

看他氣色尚好,終於如釋重負,卻見衣袍漸寬,又再悶痛窒喉。

那時隔著千裏,她不曾想到他在並州的艱難,當她將時間消磨在琴棋書畫、閑談趣話時,哪曾想他正在殫精竭慮,強撐病體。

分憂與並肩,她終是沒有做到。

一句“渢哥哥”喊出,“安好”二字卻無顏問出口,隻見晴空要扶他起身,連忙上前阻止。

“才施了針,你……”手掌下麵,是他肩上嶙峋,觸及那一息,眼角已經濕潤。

但她記得曾有承諾,不在他麵前輕易落淚,才生生地將那半句話咽回喉中,隻為不使哽咽泄露。

四目相接時,兩人都當晴空為透明。

而晴空經過驚喜、感懷、興奮各種情緒纏繞,總算是醒悟過來自己成了多餘,連忙往外頭“撤離”,一邊又有些不甘地回望——五娘憑空而降,又這般情難自禁,眼前這一場“久別重逢”當真可遇不可求。

“咣當”一聲……

一室幽靜被擾,難分難舍的目光被突如其來的巨響“不解風情”地分開。

“久別重逢”那雙人眼看晴空撲倒在地,撞翻了屏側裝飾為用的青銅寶樽,抱著膝蓋一聲淒厲的慘叫,無比尷尬又可憐兮兮地看了他們一眼,噘嘴含淚,無語凝咽。

……

這悲喜交加、纏綿悱惻的氣氛呀!破壞無餘。

某小廝在他家世子似笑非笑的注視下,忍著膝蓋與青磚地“親密接觸”的劇痛,抱著那“罪魁禍首”的銅樽,幾個“打滾”徹底消失在屏外。

須臾,又聽一聲——

“灰渡!快扶我出去,我腿骨折了!”

旖景尚且沒有回神。

手臂便被一拽,不由自主地環上衣帶散亂處。

他的懷抱,有淡澀的藥香,似乎陌生,又似乎久違的熟悉。

一刹間,是時光荏苒的恍惚,隻有摟緊他清瘦的腰間,才能找回踏實。

“讓五妹妹擔心了,是我不好。”耳畔是他略顯低啞的話,氣息清冷,入耳溫熱。

心裏的一處,燙得讓人不安。

手腕上是他散亂下來的發梢,親密纏繞,柔涼一如手掌貼切處,絲綢的觸覺。

她的鼻尖,埋在他衣襟微散處,於是那濃鬱的清淡,碧竹蘭草的氣息,有些熟悉的清冷,又有些陌生的溫熱,讓心裏那一處炙燙,越漸往深廣蔓延。

她微仰麵頰,想要讓呼息不那麽急促,卻又與他垂落的目光糾纏。

烏深之處,似乎有她滿麵嬌紅的模樣。

她慌亂,卻甘願沉淪。

她看見他清澈的眼睛裏,一絲亮光仿若黯夜星辰,卻又極快地迷濛開去。

是她不知,已經情迷,盡在她的眼睛裏,了然清晰。

是以,讓他緊跟著情難自禁。

氣息接近時,眼瞼輕遮,墨睫顫動得越發分明,可是她很快便看不清。

因為那一吻。

落在她的眼上,迫使她隻能隨著他的示意,閉緊了眼。

黑暗當中,一切感觀卻越發敏銳起來。

她聽見他清晰的一聲歎息,落下,然後是他的柔軟涼薄,吮吸上她豐盈溫暖的櫻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