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喬縣,時值傍晚。

貫穿秀河鎮泛白的石板路上,已經鮮少見到往來的人影。

一處院落,竹門半掩,兩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正放下手裏書卷,從院子裏的一棵茂盛的槐蔭下,一個迎出門前,一個轉身往裏。

“郎君怎麽又來了?”迎出的少年瞪著一雙清澈的眼睛,努力挺胸抬頷,似乎要在氣度出眾的青衣男子麵前,表現出他毫不示弱的風采。

竹門之外,青衣男子含笑在前,身後站了一排三人,穿著裋褐的白臉小廝,腰懸長劍的黑麵武士,還有一位淺灰布衣,負手在後的青年,正好整以睱地打量著周遭的街景。

“自是前來,拜會尊師。”青衣男子才說完這句,便見院內一排樸素的竹舍裏,行出一個中年文士,依然是一襲略微泛白的烏襟長袍,袖口半挽,頷下留著淺須,方正的下巴上,沾了一個指尖的麵粉,這讓他有意沉肅著的眉目,頓時缺了拒人千裏的氣勢。

江漢這才收斂了四顧的目光,直盯著傳說當中的“隱士”打量,數息,眼睛裏露出淺淺的訝異,一手掩了嘴角,與小廝晴空竊竊私語:“我依稀明白了世子何故等到傍晚才來拜會。”

他早聽晴空說過喬寄眾的固執高傲,與幾個特點——重義、薄利,尤其愛妻。

喬寄眾眼下的身份,是鎮上的教書先生,但並非所有的學生,都能成為他的門生弟子,因其中極大的部份,是鎮上富甲、商人家的公子,多數送來寄眾門下,求的不過是識字而已,這也是無奈,隱士也得養家糊口,而讓喬寄眾青眼有加、因資質出眾,人品清傲得以正式拜師的弟子,多數是家境貧寒,別說付以學資,甚至有時還得靠老師接濟。

白日裏為了生計,忙忙碌碌,教書育人,唯有傍晚,寄眾才得以閑睱,與妻子一同“洗手作羹湯”,為自己的子女與寄讀家中的弟子們,準備一餐晚膳。

世子說,傍晚是喬先生心情最佳的時候,這時與他談話,多了幾分成算。

據說世子初次來訪,當時正是下午,喬先生教導富商公子們“識字”的時候,應是心情急躁,故而,世子被拒之門外。

江漢正對世子“挑選時機”的睿智滿心折服,便見喬寄眾已到門前,目光忽冷,張口就是一句:“世子請回吧。”

恩?莫非世子是弄巧成拙了,原本人家正與愛妻親密,對不速之客自然沒有好臉。

江漢抿了抿唇角,又悄聲說道:“神機妙算的世子,也有失誤的時候呀。”

晴空白了興災樂禍的江漢一眼,鼓了鼓腮幫,氣衝衝地對喬寄眾表達他默默的不滿。

虞渢卻隻是輕輕一笑,環手一揖:“還請先生給某一盞茶時,因不會再有第四次登門了。”

雖見喬寄眾沉默數息,神情複雜地一側身,讓了世子入內,並請入內堂,江漢卻依然對此不抱樂觀,輕拍了拍晴空的肩膀:“我與你作賭,世子這回又將無功而歸,賭資是……一兩白銀。”

晴空深為不屑,輕哼一聲:“金銀俗物,有甚好賭?”

灰渡卻破天荒地表示了興趣盎然:“我與你賭,世子必然能說服先生,不過我若是贏了,可不要你的銀子,隻要你實言相告,去千嬈閣究竟……”

江漢瞬息黑了臉。

不想剛才那語氣不善的少年,這時對幾個“世子跟班”的話題也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兩眼忽閃,一步跨出門檻:“這位兄台,在下與你作賭,若世子說服了先生,兄台便輸那一兩銀與我,若還與前幾回別無二致,我便輸你一兩銀何如?”

江漢大疑,看了看灰渡,又看了看少年,最後問晴空求證:“你們當真這麽有把握,篤定了世子會說服喬先生?”

晴空滿麵“驕傲”:“世子要做的事,怎麽會做不成?”

灰渡重重頷首,也用“必勝”的目光覷向江漢,胸有成竹。江漢又問少年:“你也覺得世子能說服尊師?”

“這倒不一定。”少年輕撇嘴角:“不過既然要與你作賭,當然要選與之不同的結果,否則,豈不是讓你白占便宜。”

江漢蹙眉,顯然沒有轉過彎來,晴空卻“別有深意”地看了看那少年,提醒江漢:“你選的是世子不能說服,假若結果如此,你贏了灰渡的一兩銀,但這小兄弟若也賭世子不能說服,你大可用灰渡之銀賠他,豈不是自己沒有絲毫損失,反之,假若世子說服了先生,你贏了小兄弟的一兩銀,卻不用給灰渡這個傻子,隻消說出去千嬈閣見誰,當真是白落了好處。”

江漢這才明白過來,少年是不想讓他占便宜,才將賭注押在世子這邊,倘若世子真說服了先生,他既要告訴灰渡實情,又得輸出一兩銀子,但倘若喬先生沒被說服,他便能贏二兩白銀,五成機會,贏則是雙份,輸卻隻消掏出一兩賭資,實際上還是自己占了便宜。

想通了其中“關健”,江漢自然願賭。

那少年卻就大喜過望起來,仿佛已經得了一兩白銀,將三人迎入院中,又殷勤地搬出了杌子來,請他們落座。

而正堂裏,虞渢與喬寄眾隔幾而坐,瞧著情形的確不容樂觀。

“世子若還是那來意,便不需再廢言辭了,在下並無入仕之心。”喬寄眾甚是斬釘截鐵。

虞渢輕笑:“先生的心情我了解幾分,應當不是僅僅隻是對眼下官場的失望。”

喬寄眾眼瞼輕垂,不置可否。

“先生倘若當真無心仕途,何故收門生弟子,教導他們經史子集,臣子之道?先生自身不願出仕,卻期望著門下弟子能為百姓造福的清官,為大隆之政盡力。”虞渢自顧說道:“某兩次拜訪,一回不得見,一回隻獲了先生直言拒絕,但先生雖然沒有解釋理由,某眼下卻能領會七、八分。”

見喬寄眾眼瞼依然不抬,但卻還願意洗耳恭聽,虞渢又是一笑:“先生重義,心係蒼生,並非不懷抱負之人,但因著一些舊事,對權貴、朝官誤會太重,此乃其一。”

喬寄眾總算動了動眼角,冷冷地看向虞渢。

“先生是幽潭先生門生,當年有個同門師兄,姓尹名節字中虛,高祖帝時,曾是左晗雲門下慕僚,後被左氏謀逆案牽連,一家老小、父母妻兒盡被獲斬,先生為此痛心不已,曾投往秦相門下,欲為師兄血冤,可是,後來先生心灰意冷,因是知曉秦氏一族也與金氏一黨別無二致,皆為富貴權勢角逐,全不為百姓蒼生盡心,先生至此,再信不過權貴,寧願大隱於市,在這山清水秀之鎮,以保家人平安,可終究是心存不甘,之所以教習弟子,授以鴻圖之誌,是希望不負一生所學,讓門下弟子,將來或者能得伯樂清正之人賞識,為天下蒼生盡力。”

虞渢一歎:“但事隔多年,金、秦二黨仍然跋扈於朝,把控政事,先生更是心灰意冷,之所以將我拒之門外於先,後又直言厲拒,無非是因為不信任,一是不信我身為王公貴族,能無涉權勢;二是不信我弱冠之年,有根除奸黨,助聖上推行新政之能;先生擔心應我入仕,結果不過是‘助紂為虐’,為爭權奪勢利用;又擔心將來重蹈尹中虛的覆轍,累及家人妻兒。”

話及於此,虞渢總算是看見喬寄眾的滿麵冰霜,有了震驚融解的痕跡,垂於膝上的握拳,下意識地抬至茶案。

“先生起初一回,才聽說某之身份,竹門不敞,應是不屑;後,先生應當也打聽過某的一二事跡,到第二回來訪,有所意動,才給了我一個開口的機會,雖仍然直言拒絕,但已有試探之意,後,我拜托魏師兄登門,先生與他言談甚洽,應是聽他說起南浙諸事之故,於我更有改觀,但還是婉言謝絕,先生以家人平安喜樂為慮,原本也無可厚非。”虞渢垂眸:“今日我再度來訪,先生能給我登堂入室,直抒胸臆的機會,已經很是難得了。”

正如虞渢所料,喬寄眾數回拒絕,一是不信楚王世子能以“公心”為念,第二也是以為世子不至弱冠,不存與金、秦二黨相較之能,盡管聽魏淵說起南浙之事,後來,果然聽聞金相遭挫,但依然還是有些搖擺。

但凡權貴,有幾個重情重義之人?說什麽愛才招賢,無非是為己所圖,加以利用而已,就算真遇左晗雲那樣的忠臣直吏,舍身忘死地與奸黨較力,但終因能力勢弱,一敗塗地。

喬寄眾雖懷抱負,可難免沒有私心,家人的平安喜樂,於他同樣重要,楚王世子就算是真的為清平之政,不惜與朝中奸相角逐,他也擔心世子能力不足,最終,自身難保,又怎能保他家人完好。

一再試探,一再猶豫,也是想看世子決心如何,若一遇刁難險阻,就此放棄,他又怎麽能以身家性命投靠?

但虞渢再度登門,並坦承如此,一番話切中喬寄眾的心事,顯然,已經讓喬寄眾大為改觀。

“先生,此次登門,實在事急,郫南、湯縣遭遇水患,卻有奸黨存心隱瞞,某獲聖令,前往並州賑災,可若不察明水患之因,隻怕等連日暴雨落下,導致洪澇泛濫成災,累及更多百姓喪命。”虞渢緊跟著說到。

喬寄眾原本不聞水患一事,此時聽說,卻是孤疑:“難道朝中無人,工部水利官員竟察不明水患之因?”

“個個晦莫如深,若非如此,我也不疑其中隱情必重。”虞渢忽然起身,恭恭敬敬一揖:“此行險惡,某不敢擔保先生萬全,但並州數萬百姓,安危迫在眉睫,我知道先生於水利一事深有認識,故而懇請,還望先生以蒼生為念,冒這一回風險。”

喬寄眾不言,虞渢持禮不起,兩人相持半刻。

終於,喬寄眾起身,扶了虞渢一把:“世子此回以百姓安危為邀,匹夫不敢拒絕,但是!在下隻承諾於水患一事傾力相助,至於入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