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衛們持劍退出,尚且還在殿外,金陽直入,仿若明亮的劍氣。

殿堂內兩張圓桌上美味佳肴仍然散發出模糊的香味,席邊卻再無一人。

諸位妃嬪盡都集中在太後身邊,十餘個身懷武藝的侍女如臨大敵地圍護著,因太後無令,盡都拿不準是否應該接近太子妃。

“楊妃,你想讓太子妃活著吧?”旖景微微咪起眼睛,她看不見身後楊妃的神情,隻能聽見她斷斷續續地笑聲,是如願以償的欣喜之意,不冷洌,似有回暖,可太後顯然很是猶豫,擔心著若有妄動,會累及旖景。

“五娘這般以為?”楊妃秋波回轉,看向數步之外橫臥血泊的太子妃,笑意更濃。

“否則以你的身手,那一把匕首若插入太子妃的心窩,便會讓她命喪當場。”旖景分析著楊妃的舉動,輕言慢語,卻字字清晰:“恨意在你心裏,已經埋藏多時,你何故選在今日動手?等著太子妃有孕是一方麵,因為你也想讓她嚐嚐失去孩子是什麽滋味,也讓她知道再不能有孕該是如何的痛徹心扉。所以,你不想讓她死,因為長久地活著,比死了更受折磨。”

耳畔笑聲一滯,瞬息隻有楊妃急促的喘息聲,旖景覺得項上的鋒利微不可察的顫抖著,在她變得極度敏感的肌膚上,拉出細銳的痛意。

這時,連呼吸都不敢放得太重。

“另一方麵,你多年隱忍,也是為家族考慮,假若傷了太子妃,你的父母兄長盡數難保,可是!南浙事發,你父親已經獲罪,眼看就將赴死,但你的母親家人卻還活著,還有你叔父一家,他們無辜,你不忍讓他們受到牽連,獲罪遭禍。”旖景想起舊年中秋宴上,楊妃待堂妹楊柳與眾不同的溫和可親,輕輕一歎:“你一定經過了漫長的掙紮與猶豫,而太子妃有孕,讓你再不能忍,應當也想過暗中下手的方法吧,可是東宮防範森嚴,你找不到機會,所以,隻有這般直接蠻橫的動手,才能達到目的。”

這時寬敞的殿堂裏,似乎落針可聞,唯有旖景的語音,間雜著旖辰捂緊了唇齒,卻還是難以抑製的低聲哽咽。

“你選擇今日動手,應是早有打算,你自知難保自身,但卻還想著竭力無涉他人,所以,你打算劫持家姐,或者是我,你知道太後娘娘對我們姐妹的疼愛,你知道國公府極受聖上信重,以我們為威脅,或者能得太後娘娘與聖上一個允諾,放過你的家人。”旖景飛速地說出這一段話,為的是讓楊妃恢複冷靜,不要忘記了原本的目的。

果然,緊逼在喉嚨命脈的顫栗停止,雖然刀刃不曾移開,但楊妃顯然已經冷靜。

“五娘小小年紀,卻當真聰慧過人,又這般臨危不懼。”楊妃終是一句。

“娘娘,請人立即與太子妃止血。”旖景看向太後,神情十分篤定。

太後聽了旖景分析的那一番話,也略微放心,這才看了一眼內衛侍女,讓她上前替太子妃治傷。

“太子妃腹中胎兒如何?”——問話的是皇後,她關心的次要,大概也就是這點。

旖景暗歎,楊妃有備而刺,怎麽還會讓太子妃保全胎兒?

那療傷的內衛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也不知將什麽藥品抖露在太子妃腹部的傷處,雙手輕摁,有些緊張地回稟道:“奴婢隻會治療外傷,卻不知太子妃腹中胎兒是否安好……”

旖辰這時卻獨獨關心旖景,略微上前幾步,見楊妃又再戒備,手中利刃一緊,連忙止住,帶著哭腔懇求:“楊妃,你既無意害我五妹,莫如先放她平安……”

“楊氏,你放了阿景,哀家答應你,不會將此事聲張,涉及楊家諸人。”太後也說。

可就在這時,殿外再起嘈雜,旖景但見剛才又驚又懼,失聲良久的卓妃發出一聲哀嚎:“太子殿下,您可來了,太子妃她……都是楊氏那個賤人!”

又有利劍出鞘之聲,與太子憤怒的低吼,旖景隻覺項上又是一陣銳痛,跟著身子不由自主地一轉,卻是楊妃脅持著她轉身,依然背抵檀柱,卻麵向殿門。

太子劍已在手,可卻被三皇子一把阻止:“殿下,楊氏手裏尚有人質!”

眼見太子幾近失控,而楊妃也因此心情激動,旖景隻覺得項上的銳痛也深厲了幾分,甚至感覺到有血液滲出,心裏暗叫不好,注意到緊隨其後的太醫與數名醫女,連忙轉移太子的注意力:“殿下,您先看看太子妃。”

原來太子與三皇子在南書房議事,忽聞慈安宮之變,道是太子妃遇刺,生死不知,連忙召了太醫前來,及到殿外,才聽內侍稟報了事發經過,隻恨不得將楊妃碎屍萬斷,而三皇子聽說旖景被脅,也是焦急不已,才見太子拔劍,立即阻止。

而太子妃這時又已悠悠醒轉,應是劇痛難耐,以致不能說話,唯有淒厲地呻吟。

“殿下,還是先救太子妃要緊。”三皇子眼見旖景尚且冷靜,但項上已有血痕數道,握在太子手腕的指節,不由猛地收緊,竟然將太子手中長劍奪下。

“楊妃,太醫應該很快能給你想要的答案。”旖景此言輕聲,隻讓楊妃聽聞。

白屏架起,醫女入內,太醫隔屏跪坐,不斷詢問著屏內的情形。

不斷有太子寬慰之聲傳出,盡管隻是聲聲呼喚著太子妃的閨名。

耳畔忽然有濕意,旖景聽見楊妃哽咽之音。

“楊妃,你可曾後悔?”她忽然忍不住問,她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折磨,才能將一個清新淡雅的女子變成這般不顧一切的模樣,應當不僅僅隻是怨恨這般淺顯,也不隻是愛慕這樣單純。

愛慕多一點,往往就會因而生恨,竭斯底裏。

愛慕淺一分,往往讓人深陷哀怨,隻記仇恨。

恰到好處,往往就是這般可遇不可求,難以掌握。

當楊妃利匕刺入太子妃的腹部,一切已成不可挽回,愛即是恨,注定終結於絕決的那一瞬間。

“我悔,也當是最初。”旖景聽見耳畔有了回應,輕柔地,傷痛入骨:“錯許終身,毀在一念之間,原不該為那一眼,辜負了當時的人……那人對我這般,卻不知珍惜,而這人,從來都不曾給我半分真心,執迷不悟呀,我才會成如今的樣子。”

莫名地,旖景心中有痛,沿著血脈蔓延開來,往往悲劇,早在不經意間造成,可不是每個人都有那般幸運,悔不當初之時,能夠歸去。

“楊妃,若要救家人,不能在這時心軟。”旖景低低一句:“等聖上駕臨,還有,訴之真相,往往醜陋的事實,才能讓眾人緘口。”

她明顯感覺到威脅一鬆,冷厲的利刃偏移一寸。

這時因為太子的到來,屏風豎起,先前分明的陣營已經有了改變,皇後與東宮諸妃依然在原地,緊張地關注著太子妃的情形,太後卻已往外移了幾步,連著貴妃幾人,還有旖辰、秦妃幾個,依然關注著旖景的安危。

三皇子站在最近,貌似注意力都集中在大汗淋漓的太醫身上,但他卻將旖景與秦妃的交談盡數納入耳中,背對著,神情未變,可低垂的一雙眼睛裏,湧動著極端複雜的情緒。

早知那丫頭不同旁人,可是今日的事,所見所聞,委實不在他的預料。

生死一線間,竟然能無懼安危,冷靜如常已是讓人暗佩,更沒想到在這樣一個地步,她竟然還能關注旁人的心態,雖是斡旋,可言辭裏透出的真誠,的確讓人信之不疑。

聰明果斷,不失狠辣,卻有這不合時宜的善良,蘇旖景,在他虞顥西的世界裏,的確是一個匪夷所思的存在。

旖景所料不錯,天子幾乎是緊隨太子之後到來。

當時醫女們應當還在替太子妃包紮傷口,不斷有脈息傷情的稟報,告之不能親眼目睹,隻能隔屏判斷的太醫耳中。

旖景有那麽數息,覺得萬籟俱寂,因為天子身後,那個相隔數日不見的少年。

還是一身紫錦公服,發上金冠燦爛,站在天子身畔。

那一刹那,旖景才感覺到膝蓋處隱隱的酸軟,不受控製地蔓延而上,說不出是因為委屈還是後怕,眼前有淡淡地模糊。

她看見他略微移近一步,卻狠狠站住,眼睛裏風平浪靜,目不轉睜地與她對視。

旖景微微閉目,竭力地讓視線清晰,她想這個時候,更不應該脆弱。

“聖上,太子妃傷勢不輕,但因無性命之憂。”

“微臣無能,保不住太子妃腹中胎兒……聖上恕罪,太子妃傷及子宮,雖性命得救,隻怕將來……”

屏內傳來太子妃淒厲的哭聲,與太子的怒罵:“楊氏賤人,孤要親手將你碎屍萬斷!”

“砰”地一聲,白屏墜跌,太子滿目通紅,殺意蓬勃地直衝而來。

“住手!”“休得胡來!”不約而同地喝止之聲,幾乎同時出自太後、聖上之口。

而早有準備的三皇子,已經上前一步擋在太子身前:“殿下,還請冷靜,楊妃必然難逃一死!”

“五娘,我有一求。”喧喧嚷嚷,哭泣怒斥中,旖景聽見楊妃絕然的語氣:“別讓我死後,還要受他淩辱。”

旖景尚不及反應,忽聞耳畔笑聲忽起,再不溫和柔軟,尖利得仿若利箭破空的銳音:“報應!總算報應!甄氏,你也有今天!”

旖景看見太子在三皇子的阻攔下,仿似一頭困獸,睚眥欲裂。

這時,尚才有人反應過來,十分興災樂禍,比如韋、卓二妃,忙不迭地火上澆油——

“太子妃曆來待楊氏不薄,竟遭至這般慘事!”

“楊氏蛇蠍心腸,理應誅連九族,這可是以下逆上,傷害儲君之嗣的重罪!”

楊妃大笑,目光看向太子,又滑過韋、卓二妃:“世上竟有如此愚昧之人,阿韋,你本疑我害你小產,殊不知當時誰視你為眼中盯、肉中刺!你怎麽不想想那個有孕的侍婢,又是為何滑胎?待我不薄?若不是甄氏,我怎麽會落得這樣的下場,你們且以為太子如何寵我,今日總該看個明白!甄氏將我豎在明處,就是要我成眾矢之的,成就她賢良的名聲,阿韋,你腹中之子假若是我所害,那麽我腹中的孩兒又是被誰所害?今日我且告訴你,當年我分明尋到實據,早已轉交太子,可是呢,卻被他毀於一旦!傷害儲君之嗣,東宮之所以無後,都是甄氏的功勞。”

眼看著韋氏目瞪,卓氏口呆,楊妃又轉向太子:“虞灝澤,你當初怎生承諾?如何指天發誓要為我那可憐的孩兒討回公道,結果呢,當從我手中騙得物證,轉身就毀於一旦,為了安撫我,才一番軟硬兼施,你既然痛寵甄氏,何苦利用我替你們擔責?我自請求去,是你矢口不允,隻因需要我替甄氏擋箭,我成了狐媚之人,成了心狠跋扈之輩,甄氏這個滿手血腥的毒婦,卻成了賢良淑德!你知我顧念家族,不敢反抗,你可將我當成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來看待?碎屍萬斷,你沒有資格!”

“聖上、太後娘娘,妾身今日行此毒辣之事,自知難逃一死,可甄氏害我子嗣在先,我身為人母,不過是為我那可憐的孩兒報仇血恨,就算以死抵命,原本也是應當,但求聖上一言,莫要涉及無辜,否則,我便讓蘇氏五娘陪葬!”

楊妃說完,一豎手中利匕,鋒利的刀尖直指旖景咽喉。